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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此意徘徊(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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斧锤凿窟的声音斫斫响,大娘将洋芋块、萝卜、白菜、豆角儿各类都炖在了一起,铁锅蒸腾,蔬菜香浓郁。
幼瑛看着雀歌给谢临恩夹了些白菜,又用大勺舀了汤,后就一言不发,端碗用木筷小口吃着。
“这娃娃这般乖,真招人疼。”大娘笑着说,也给她搛了一些菜。
幼瑛看着雀歌模样,默默笑了笑:“雀歌,是不是还在想着那日的纸鸢?”
雀歌的心思被戳穿,却又是摇摇头。
她这几日都在同谢临恩无声置气,对旁事都起不了兴趣。幼瑛没有再追问,转面和长楸会意的笑了笑,长楸的伤势有所好转,已经可以简单行动。
“阿姐前两日有看见一只纸鸢落在雪山那边的山脚,阿姐走近一看,雀歌,你猜怎么着?”幼瑛说。
雀歌被引了神思,抬起头来看:“是飞走的纸鸢吗?”
“对咯,”幼瑛重重的回应,随后起身过去用绳子吊着的布帘后,很快又出来,手上拿着一只干净的喜鹊纸鸢,“你看看是不是它,它飞回来了,愿望就没有飞走,都还在的。”
雀歌还未放下碗箸,就被大娘接过:“娃娃,地上脏得很,大娘给你端着。”
雀歌的笑总是敛着的,眼里分明被纸鸢照得明亮,却又好像是被阴影遮着,含着几分小心。
“谢谢阿姐。”雀歌说道。
幼瑛看着她盯在纸鸢上半晌不说话,于是身子自然而然的越过谢临恩,微微歪过去打量:“怎么了?”
“这只好像不是我和阿姐一起做的,”雀歌想了想,低声说道,“那只的鸢纸上有墨点,是我无意滴上去的,而且这字也变了许多,阿姐。”
幼瑛坐回身子,正想着怎么答覆。
她比起纸鸢,似乎更在意纸鸢上的愿望,放了纸鸢,愿望就能离天更近,被菩萨看见。
所以她不喜欢谢临恩重做的纸鸢,也不愿让薛泠带着一起做。
长楸适时出声:“雀歌,山南麓的萧女其实就住在雪山上。”
雀歌静静看她。
长楸未好的狰狞面上弯起恬淡的笑,说起话来又轻又慢,像是山壁缝隙间攀生出来的草。
“雪山上的水淌在一起,聚成了度厄湖,灌溉了许多农田,县中的大娘大伯都很感激这位萧女,每逢腊月里,都会沿着雪山点灯,从山脚点到山头,迎萧女下山看看人间。”
“萧女下山,便会有好事发生,前几日我住在窟里正巧看见雪山上亮灯,估计应是萧女看见了这张纸鸢,她觉得手巧、漂亮,就施了太平广记中才有的仙术,让它一新,也应了愿望。”长楸说道。
幼瑛的心里松了一口气,雀歌看上去似乎是信了,朝长楸笑起来便好似天空放晴。
“饭要凉了,娃娃,多吃一些,吃饱一些。”大娘将碗递回给雀歌,又给她夹了几块萝卜洋芋,摸了摸她的头。
她额头上的绢线已经被谢临恩拆开,留下了一条蜿蜒着的黑疤,幼瑛看了看谢临恩,粗粝的粟饭盛得少,倒是清汤很多,像是稀粥一样,他在旁默默的捧碗用着,不多言,也不多看。
他在意雀歌,却又好似无动于衷。
“你这双手伤得很严重,怎么好端端的指甲都没有了,要是我家小孩,我得心痛上好久,午后还是由我来煮茶吧,我和那些过路的多唠唠。”大娘说。
谢临恩危坐着,身姿端正,闻声后抬眼,这才启声:“天气热,我同女郎一起过来,理应出份力,我的伤无碍,多谢。”
幼瑛又松了一口气,幸而他没有称奴,也没有唤她郡主。
大娘笑了笑,眸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低头吃饭。长楸出声询问:“阿还,你的钱袋子找着了吗?”
幼瑛摇摇头:“掌柜说前段时间也遇见过这回事儿,估计是店里遭贼了,近日替我留意一些,”她听着外边儿仿佛可以穿墙的凿窟声,一面挑出饭中稗子,一面问,“我看你一直在窟里画图,隔壁窟的匠人也常过来,你是要打算画像吗?”
蒸着铁锅的炉火稍微小下去,长楸喝了一口汤,微微抿唇:“对,这边最好的颜料便是从湖南来的,也有从西域运来,阿姐与我开窟的钱还是在坊巷中遇见恩人好意施舍的,”她看了一眼谢临恩,温温笑着说,“本地买卖的也都价贵,不见得好,我便向张娘子征询了做料子的方法,山南侧那边有土红的土块,研磨成粉,再渗入水,就是极好的颜料,附近的林子里还有靛蓝、藤黄。”
“张娘子教着我研磨漂洗,倒还能分出不同色阶,这窟日后就不会光秃秃的了。”
幼瑛看了看眼前土黄不平整的窟壁,颜色在等级分明的社会中是受束缚的,贵紫卑青,其下还有粗黑粗白,而窟内的朱红、靛蓝、碧绿、金黄在笔尖下全都是自由奔放的。
眼前的窟壁在千百年后只余留素白地仗,画与墙壁被人为且粗鲁的剥离开,学者碾转于各国,用纸笔忍受种种困难与刁难,对数百万字进行摘抄与临摹,一坐一站便是一整天。
幼瑛也想到了自己老师的老师,她其实已经年迈,还曾不远万里,被请去国外研究窟内经卷。
“长楸,我支持你,你打算作什么画?我很期待。”幼瑛笑着说,窟内还有许多文物流散于私人手中,她并没有见过这幅壁画。
原来这座窟的主人就在眼前,悄然生出敬畏之情。
“画些幸福的事儿,地府有八苦,人间有八乐,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世事无常,万般滋味,到时候请你来赏。”长楸低低眉,沙梁子的阴影往东沉了沉,她又状若无恙的弯唇对幼瑛说。
“待在窟里好,这儿有僧人和佛庙,也到处都是石像画像,做了歹事的人不敢随意进来。长楸娘子日后要是留在窟里,就不会再碰上莫高军吃苦头了。”大娘叹了一声,道。
窟内方方正正的,仅有一些简单的木凳木桌,窟外方圆十里地中有人家种菜放牧,才幸而给这片沙海多了一些绿意与生气,但比起县里还是少了很多滋味的。
斧锤凿窟的声音在日上中头时还在砸,长楸的面色不变,笑着点头应声:“阿还给我修好了琴,还给我做了两只柳木兔子,许多事都已经过去了。”
炉子里的火熄了下去,谢临恩拿着雀歌吃好的碗箸去一边儿的水盆中清洗,大娘见状便连忙多吃几口,吃完后起身赶着过去:“你手上有伤,留着给我来就好。”
谢临恩微微笑着摇头,最后是大娘从他手里夺过,轻推着他过去一旁,他才没有强求,低身在掀着盖的陶鬲前,里边儿盛着黑黢黢的药。
幼瑛也吃好了饭,只是还盘坐在铁锅前陪着长楸,给她多舀了些汤。
她也不知如何来说,窟内总归是比县里安全的。日后长楸缺何,她都可以送来。
但,终究难言。
“药还热着,正巧用完饭,过半刻服下吧。”谢临恩端碗过来幼瑛身边说道。
幼瑛回神,适时装作头晕:“这药补身子,倒是也能和长楸一起饮下,喝了无碍。”
雀歌在沙梁子前放着纸鸢,太阳随着纸鸢落下山头,幼瑛在回去的路上,又过去一趟萧女庙湾摘了些杏果。
袭招定是无意这些杏果的,但是他既然都这么问了,幼瑛决定给他送去一些。
应付袭招有上、中、下三策,下策是硬;中策是软;上策是长公主回音。
幼瑛在这尚不熟悉的边地,暂且不打算与他硬碰硬,选了折中。
莫高县的西门归义门几乎每晚都能看见那道红烟,幼瑛牵着马走在归义大街上,马鞍上坐着雀歌,谢临恩走在马匹的另一侧。
红烟消下,幼瑛看看雀歌怀里抱着的纸鸢,扬唇笑了笑,纸鸢是她学着模样新做的,她开心便好。
幼瑛笑着时,正好对上了谢临恩的目光,他从崭新的纸鸢上收回视线,安静的望着幼瑛。
旁边儿店肆里灯火通明、吵吵囔囔,幼瑛微微愣了愣,在堂倌的吆喝中想到之前与他在榆林县住宿时,遇见有客人讨论他曾在长安修造琉璃塔。
月亮从茫茫人海中升起来,幼瑛再看过去时,谢临恩已经移开了眼,看着被月光照亮得前路。
幼瑛无意直接探究,指了指前面的魁星阁启声:“阁内供奉的是主宰文章兴衰的文星吗?”
谢临恩看过去,清晰应声。
“我先前路过这里,看见里边儿有一尊持着长戟的漆像,他碎成了两半倒在地上,那是文星吗?”
谢临恩约略沉默后摇摇头:“那尊不是文星。”
幼瑛想了想:“持着武器,那供奉的是武将吧,是哪位武将?”
“——娘子,瞧你一家三口应是从县外来的吧,用不用住店哪?咱这客栈位置好得没话说,出门就是市集,想买点什么特产、尝尝地道儿的美食都是抬脚就到的事。”
堂倌上前拉客,幼瑛摇摇手推拒,走了半远还能听见他的声响,被他这么一闹,幼瑛倒不知谢临恩有没有答覆,抬眼看他时,挠头笑着:“还是头回碰见他这么热情,应是牵着马,还带着雀歌,像是过路的一家子。”
谢临恩看着她,竟也慢慢笑了笑,与她右拐后,走进定难坊。
人声渐少,月亮在巷中稍淡,幼瑛看见眼前商贩的摊位上摆着几只陶罐,有人过去买卖,商贩就掀开罐上粗布,舀好白净的粉末给人递去。
幼瑛一时也忘了装病,将缰绳绕了两道绕在谢临恩的手腕上,迈步过去。
“这有卖面起子的,萧女像身上的油烟斑痕轻易洗不净,我去看看。”
睢园在定难坊的东南处,位东西与南北干道的连接处,今日门口还一如既往的停着许多辆马车,就连马厩里也有用精饲料喂养着更多的黑色骏马。
但每辆马车都卸掉了车厢,只整齐叠置着黑色方形箱子,一看便是载货之用,院子里守着十多位中原护卫,身姿板正的纹丝不动,面庞十分刚毅。
青石长阶上不见了萨珊洛,只有一早便驾马回来的冒善与阿难,阿难还是吃着油饼。
“这要艺试到何时,我一大早便起身跟着那位郡主到处跑,我腿累得很。”
“也不知这回是要赶走谁,”冒善说,“待在乐坊也不见得好,我若是乐人,巴不得速速离开。”
“非也非也,山静公子这次又带回来一个,”阿难说,“模样倒是清秀,就是身板太瘦了,指定承不住我这一拳的份量。”
屏风门扇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的花鸟如何栩栩如生地振翅都飞不出这层绢布,其后还是响着丝竹舞乐,只不过没有了台下的高喝。乐人分成五伍静站在祥云玉柱间,统统低着眉头,将手负于身前,像是灯架子上的铜灯,被塑造得沉闷、沉重、死气沉沉。
待台上的舞曲歇了,台前身穿黑色罗袍的人发话了,她们才一个接一个的上台呈艺。
“野花迎风摇曳苦,如同我心诉衷肠。夫君嗜酒如狂徒,拳脚相加无宁日——”
台上唱着《踏摇娘》,画着浓妆的乐女一面诉苦,一面摇动身体,状似弱柳扶风。
“醉眼朦胧看世间,妻如柳絮任风翻。拳脚相加非我愿,只因醉酒心难安——”
另一乐女也远看着活色生香的,唱完后便挥手殴打,却离她脸极近时放轻动作,二人的面上都不约而同的露出狰狞挣扎状,以笑乐台下。
台下无笑,从后院的雕花门外闯进来身着红色石榴裙的康姜,像是被绊倒一般跪在罗袍男子脚边,几乎是以头抢地,匍匐身子。
“郎君,傅儿将不行了,她少多少迎客频次,由奴婢来代她补上,由奴婢来代她受罚。”
康姜哭花了脸,又屈膝过去齐得宜的脚边,双手细瘦却青筋暴露,攥紧着她的深蓝裙摆。
“管事,求你救救她,她在刑房将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