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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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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辛声量并不高,却说得字正腔圆,让人想忽视都不成。其木格在黎国算是文官,忍气功夫倒是好些,反倒是之前一直装醉的乌戈丹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整个人伏在桌面上,双手却越攥越紧,离得近的甚至都能听见“咔咔”的声音。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乌戈丹是真正上过战场,和炎国军队厮杀过的,虽然随后这几年一直在贴身守护建武帝,但他对林文辛的印象不可谓不深。
彼时林文辛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长得也瘦弱,但在战场上的悍不畏死,排兵布阵上的精明狡猾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后,林文辛一路立功高升,成为一方主帅,更是在这几年把黎国勇士打得节节败退,虽然双方立场不同,但他在忌惮和厌恶之余,心里还是认可甚至隐隐还有些佩服的。
谁知道她竟是个女子!
一个本该养在深闺、拈花刺绣的柔弱女子居然率领军队打得大黎元气大伤,退居天山之外,甚至近二十年来都无法再发动这么大规模的战争,这,何其可笑?
大黎铁骑的赫赫威名、英勇善战更是一下子被踩进了泥土里!
被一个女人打败了!
犹记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自己第一反应就是不信,等到再三确认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愤怒和羞恼!再想到和她交手,自己不仅没占到便宜还险些被她一枪挑落马下,还有,还有自己回到国都曾对帝王还有各位同僚,有意无意表现出对林文辛的赞赏……
这让他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做人?
现下林文辛的这句手下败将或许不是特地针对他,但这种屈辱还是让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要不是还记得在什么场合,自己又死死咬住了牙关,怕是真就要忍不住对上去了。
只可惜,他想息事宁人,林文辛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正所谓快刀斩乱麻,既然知道黎国想要拿她做文章,林文辛心里也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左右不过是要拿她女子的身份来作议论,倒不如激怒对方,把话题尽量往平西之战上引,所以她刚刚那句话的确是故意的,甚至就是故意说给乌戈丹听的。
毕竟相比心思深沉的四皇子和阴险狡猾的其木格,还是这种武将的情绪更好拿捏些。
想到此处,林文辛不禁有些想笑,因而她的声音也难免带出了几分,听在乌戈丹的耳里更觉得刺耳:“乌将军酒量不行,醒酒倒是快。既然已经清醒了,何不抬起头来见见我这个老对手,说来自从我险些将将军挑下马背,你我也有五六年不曾相见了,怎么,今日重又相逢,却是在我大炎的乾德殿内,如此场景,实在唏嘘,难道将军不想和我共饮一杯吗?”
你们大炎的男男女女怎么都一个德行!
张嘴就讨人嫌!
听到这话,乌戈丹也装不下去了,索性大大方方抬起头一抱拳:
“我再多的酒意也要被你吓醒了,谁能想到呢,在边镇时威风凛凛的将军,再见时成了个……”乌戈丹想要说花枝招展,但看了看林文辛的装束,又咽了下去,只含糊的一句带过。然后声音又大了起来:“本以为你只是瘦弱了些,谁知道竟是个女子,这下也不知道该喊你林将军还是林姑娘了?”
“乌将军倒是生的伟岸,就是胆子小了些,这般容易被吓,”林文辛不以为意地一摆手:“至于称呼,我与你并无私交,何况我如今身着官服,依旧是二品的武将,尊我一声林将军也不为过吧?”
“你!”
乌戈丹气急,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炎国的皇帝都还没有治她的罪,她现在还真他娘的算得上一方统帅,何况这边男女大防如此之重,万一惹恼了对面君臣,再加上听闻四殿下又有心图谋联姻,如果他真的出言调笑,惹了一身腥臊事小,坏了殿下的大事才是麻烦!
想到此,他更加不敢随便说话,但心里又憋得慌,只好用胳膊拱了拱他们当中最能说的其木格,指望能多说几句,帮他出了这口恶气。
……
其木格被搡得一晃,好容易坐直了,又被他求救的眼神看得直恶心,心里满是无语,但总不能让这憨货被别人欺负了去,只得清了清嗓子 ,重又挂上了笑容:
“本官曾经耳闻贵国有句俗话叫做‘宰相肚里能撑船’,今日看来果然不假,不论是炎皇陛下还是诸位大臣俱都是海量,被一个女子如此欺瞒乃至让其官居二品,压在不少人的头顶上,竟也能容忍的下去。今日黎皇设宴,她一介女流身着朝服,端坐在此,依我看来,诸位的十年寒窗竟都成了一场笑话。”
这话可真是戳心窝子!
不仅元和帝的脸色拉了下来,不少大臣也都愤愤不平,他们本就接受不了一个女人上阵杀敌,还做到了他们不能做到的事,立下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功劳!
三皇五帝以来,男女尊卑有别。堂堂七尺男儿被一个妇人骑在脖子上,哪个能忍得住?
本来为了两国和谈之事,须得借她平西将军的名号一用,才堪堪忍下这等屈辱,只等日后再做计较。现在被黎国使臣这么一说,只觉得气血上涌,面上一片赤红,恨不得地下有条缝让钻进去。
宋君谦不用眼睛看,都能猜到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无非又是男尊女卑那一套狗屁不通的理论,本事没多少,气性倒不小!被人三两句话就挑起火来,真是废物!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哪儿去了?没办法,还得自己上:
“哦,想不到副使对我国俗语还有涉猎,果然博学,本王不才,跟随师父行走中原时,也曾耳闻黎国铁骑气吞如虎、横扫天下,如今被我大炎女子所败,岂不更是可笑?”
“大炎人才济济,竟然要靠一个女子上阵杀敌,诸位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黎国铁骑战功赫赫,竟然败于我大炎女子之手,列位竟不以死向列祖列宗谢罪?”
两人这一番针尖对麦芒的话说完,脸色都不算好,反倒是原本心头不忿的一众大炎官员顺了顺气,明白此刻还是要一致对外,因而不由得出口帮腔:
“贵使既为和谈而来,就莫要挑拨我朝文武。”
“正是如此,我大炎的将军可轮不上诸位指指点点。”
这还算比较含蓄的,有那年轻气盛的更是直言不讳:
“既然是林将军的手下败将,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我朝天子圣明、吏治清明,断然不会亏待了有功之人。倒是诸位明明是为了求和而来,却处处挑衅,莫不是当我等人善被欺吗?也不怕完不成黎国国君的任务,回国受惩吗?”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大炎文官!我等确为和谈而来,但那不过是国君仁慈,不忍再见血流成河,你莫非当我黎国男儿怕了不成?”乌戈丹最受不了有人质疑黎国军队的英勇,当即也有些冒火。
“噗嗤……”
正当火药味渐浓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偷笑,显得格外刺耳,乌戈丹立即循着声音,怒目而视,却发现宋君谦毫不掩饰,看见他的目光,反而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
怎么又是你!
乌戈丹顿时一脸难色,料想着这位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乌将军不必介意,本王并非取笑于你,只是想起一些趣事罢了”见他面色乌黑、憋屈的狠了,宋君谦连忙摆摆手:“前几日我曾与不少言官有过一番争论,言及他们的膝盖不如嘴硬。方才听见将军所言,不免觉得耳熟,因而发笑”
顿了顿,又贴心安慰道:“无妨,反正本王也不知道将军的骨头硬不硬,不必放在心上!”
……那意思,就是知道我的嘴硬咯?
这家伙,果然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乌戈丹暗自运气,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对着宋君谦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将军能够体谅就好”,偏偏宋君谦还不肯见好就收,硬是装作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毕竟本王可不想因为无心之失,就引起将军的怒火,再招惹来贵国的铁骑。”
章延康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这群炎国人一个赛一个的能说,尤其是那个宁王,真是上下嘴皮一动,就能吐出直戳人心窝子的话,明知道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再经不起兵戈之事,还要这么不阴不阳的说出来!
他此次前来炎国的确是有俯首认输的意思,只不过两国交往之中,有些事本就是心知肚明。为了保全国家的面子,就连炎皇也是心照不宣地掩去某些东西,偏他要不顾一切地指出来!
显着你了!
这么能呢!
如此不修口德、插手世俗之事,难怪不与自己辩论佛法,只说些其他话来搪塞,想必也是怕一张口就漏了怯。
想到这里,章延康也只能暗自劝慰自己,莫要和这个丝毫没有皇子风度、口毒心黑之人计较,现在话题已经被他们七扯八扯的歪出天际了,为了自己的图谋,还是要想办法把话引到林文辛身上来,毕竟过了今日,就要正式商谈停战、赔偿的事宜了,如今他们身处劣势,大炎这帮黑心黑肺的官员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恐怕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如今之计,也只有利用林文辛之事给他们制造点麻烦了,有些话,他们身为外国来使,提出来,炎国皇帝反而不好一口回绝。就算谋事不成,对他们也没有什么损失,权当是看了一场戏。
想到这里,章延康诡异地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又挂起笑容,站立起来,对着元和帝深施一礼:
“炎皇陛下,多谢您盛情款待,贵国的美酒佳肴实在令人陶醉,实在是忍不住多用了些。酒酣耳热之际,我等言语无忌,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宽恕……也请诸位大人见谅!”
“陛下,我等千里跋涉而来,和谈之心极真极诚,绝无半点更改!至于林将军,得知她实为女子,我等当真是惊讶万分。乌将军曾经与她在边关交过手,甚至还略输一筹,颜面上实在是有些过不去,这一点,想必大炎的各位武将也能感同身受。但他口出恶言,确是理亏,还请将军海涵。”
说罢,他竟真的对林文辛施了一礼。林文辛哪里敢受,当即偏了过去,随后也起身回礼。
“自古女子体弱无刚,无论是气力还是胆量都无法与男儿相提并论,林将军却能忍寻常男子所不能忍、奋勇冲锋、一往无前,撇去其他不谈,我心中确实佩服万分。我虽生长于草原之上,却也自幼熟知大炎的书文典籍,知晓贵国推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此番前来,一路上更是亲眼所见男女大防之严苛。行至盛京城,虽不过三五日,街头巷尾、茶楼馆舍却已遍布关于将军的流言,用词之粗俗鄙薄,难以入耳。英雄沦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在下身为外邦皇子,深知大炎礼仪之邦、源远流长,教化之道,弥茂弥美,万万不敢多加置喙!
只是心中实在不忍如林将军这般的奇女子,受名声所累、被千夫所指,从此居于深宅,再无自由……”
“四皇子!”宋君谦心中忽觉不安,不由得出声打断章延康的长篇大论:“四皇子的一片好心确实令人感动!只是林将军乃是我国平西军的主帅,是立下盖世之功的功臣,哪里轮得到你来多嘴多舌?我大炎圣天子在上,从来是赏罚分明,何曾亏待过于社稷有功之人?四皇子空口白牙,便要污蔑我朝不成?”
他也留了个心眼,趁着章延康挑起的话头,直接盖章林文辛仍是一方主帅,并将元和帝抬得高高的,料想着帝王颜面重要,当着别国使臣的面,也不好随口否认。只要他今日点头,日后就更不可能随意改口了。
只不过还没等元和帝开口,章延康反倒是冷笑一声,脸上的嘲讽之意明明白白,实在是刺眼:
“宁王爷何必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他用词过于直白粗俗,不等宋君谦皱眉,便又接着道:“在下确实不知道贵国打算如何‘封赏’林将军,但王爷与诸位大臣在金殿上的一番争论却也有所耳闻,敢问王爷,时至今日,对此可有定论?宁王爷居于深宅、不理俗事,难道满盛京的风言风语、闲谈议论,就一丝不曾入耳?大炎礼教为先,女子所受管束更加严苛,似林将军这等在尔等眼中名节有损之人,难道能为诸位大臣所容,居于庙堂之高?纵然这一切都能过去,将军依旧能封侯拜相,日后一言一行也会为天下苛视,稍有不慎便是众矢之的,如此情状,谈何自由?若是从此困于后院,更是如雄鹰折翼,猛虎入笼,再无半分自在。我所说的这些,难道宁王爷可以保证不会发生吗?”
这……
宋君谦一时哑然:他怎么敢保证呢?正因为章延康说得都是真话才戳中了他的痛脚,让他讷讷难言。
哪怕是和大皇兄在金殿上寸步不让和言官们丁是丁卯是卯的一番陈词,哪怕是太子暗中帮腔,武将鼎力相助,今上也没有彻底松口免去林将军的一应罪责,朝廷的诸位相公们也不愿出言表态,只是因为使团一事才糊里糊涂地把这件事顺势搪塞过去。
哪怕他已经暗中派人引导百姓言论,可京城中那些腐儒依旧大放厥词,此事终究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消遣,种种言论,不堪入耳,连他这个外人都觉得齿冷,何况真真正正为这江山、百姓豁出性命的林将军,怎么会不心寒?
哪怕他已经为此花尽了心思、动用了一切所能用的手段,甚至利用了黎国使团进京和谈一事为之造势,然而君威莫测、人心鬼蜮,一旦议和之事尘埃落定,外敌退却,怕是将军之事又要被有心之人闹得沸沸扬扬……
如此前景,他怎么敢打包票能让林文辛得到应得的封赏、受到应有的尊重,仍旧如同在边塞一般自在肆意?
更何况,虽然他对此不屑一顾,但绝大部分国人都认为,女子应当回归深宅、相夫教子。万一上面那位心血来潮,为难之下直接免去她的官职,将她赐婚给王公贵族……
庭院深深,只怕成亲之后,任你是勇冠三军的将军、有通天的本事,都是要在这后院蹉跎一生,不得自由……
想到此处,宋君谦不由得心下惨然,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难得面对着章延康的挑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他张口结舌,半天不开腔,章延康有些意外地一挑眉,不过还是正事要紧,也没工夫细想,再次对着元和帝深施一礼:
“陛下,我出使大炎之前,父皇曾经叮嘱,为两国苍生计,愿奉上骏马千匹、牛羊万头、奇珍异宝无数,赎回俘虏,更愿与大炎修秦晋之好,求娶贵国淑女,以皇子正妃之位迎之,立千年盟约,结成兄弟之国、永不再犯大炎边境!”
话音刚落,大殿内一片喧哗。
无他,这些年实在是被黎国犯边打怕了,不谈这八年的战火连天,就是往前倒数二十年,整个西北就没有真正安定过一天!
不说边境的百姓惶惶不安,就是他们也是提心吊胆,生怕哪天黎国鞑子攻破城池、长驱直入。八年前的那一战,更是恍如噩梦成真,哪天不是过得胆战心惊?
没想到啊,没想到!
黎国竟然服软了,虽然使团一行的到来已经让他们有所猜测,但此刻章延康亲口说出,才让人一颗心飘乎乎地沉下来。
虽然黎国的诚信堪忧,盟约之事不可全信。但有这一纸盟书在,黎国的皇帝再不要脸,也不敢轻言撕毁,不谈千百年,十几二十年的和平还是有望达成的。
有了这段时间休养生息,国力未必不能再上一层楼。
至于和亲……不少人都不以为意: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事儿,料想也不过是出个适龄的公主并一些金银珠宝,能成最好,不能成也碍不了大局,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倒是有些人心里翻起了小九九:如果黎国不犯边境,平西军的作用就大大减弱,林文辛这个平西将军更是可有可无,如此一来,圣上说不定会遂了他们的意……
众人越想越兴奋,忍不住和同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时间宴会竟显得有些嘈杂。
宋君谦和太子、靖王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复杂:且不说黎国可不可信,只怕他们的好父皇巴不得送出个女儿求得一段时间和平。有用没用的,左不过是一个女子,能有多大损失?
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女孩儿,要面临如此噩梦了。
除此之外,宋君谦心里还有一层担忧:他总觉得和亲一事在这场晚宴上提出来,不够郑重。章延康如此心机,怎会做出这等不合时宜的事来……而且他总觉得此事,恐怕还是会牵扯上林文辛。
果然,不等他们这边讨论出个一二三四来,章延康就接着开口了:“说来惭愧,我在诸位皇子中行四,上面的三位兄长俱已娶亲,料想迎娶大炎贵女的便是我这个平庸之人了。陛下,我自认庸碌无为,实不敢肖想大炎公主,但我也有私心。”
他顿了顿,语气一下子柔和了起来:“我在诸位皇子中武艺最差,骑射也不精通,因而从未上过战场。林将军的威名却是如雷贯耳,恨不能一见。今日得见将军,又知她是女子之身,惊讶之余更添钦佩。”
“也是我不自量力,实在不忍将军受流言所扰,被名节所困,更不愿她日后沦为笑谈、囚于深宅。因而斗胆请陛下,全我一颗求凰的真心”
说完,他又转身面向林文辛,拱手为礼:
“林将军暂且听我一言。我一腔赤诚,绝无半分玩笑之意。你我二人虽各为其主,立场不同。但我仍敬重你弱女赴国难、黄沙百战、视死如归;钦佩你八年戎马运筹帷幄、用兵如神;仰慕你临深渊而无惧、泰山崩而色不改的气概。将军,我诚心求娶,愿意以正妃之位迎之。雄鹰就该翱翔于长空、骏马就该驰骋于草原。黎国虽不如大炎繁华锦绣,却也有万里戈壁、无垠草场,自认容得下一位来自大炎的王妃,也容得下一位可以领兵戍边、与众不同的女将军。”
“还望林将军念在我痴心一片,多多考虑。”
“章延康,你……”宋君谦此刻脑袋一片混乱,想也不想地直呼大名,却被宋君起一把拽住,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好在众人都被四皇子的这番话震住了,并没有在意他的失态。宋君起也赶忙低声道:
“君谦,你此刻出言并不合适,反而会引火烧身,甚至让林将军也陷入两难的境地,放心,这些人不是傻子,不会同意的。”
再嘴硬的言官,也要承认林文辛是有真本事、真能耐的,甚至凭她立下的功劳,说一声在世战神也不为过。
君谦向来不理政事,对这些老狐狸还是了解不够,从一开始他们要的就不是林文辛的性命。他们自得于自己身居庙堂,大权在握,不能容忍从来都被踩在脚下的女子建功立业甚至爬到他们头上,他们厌恶、恐慌甚至畏惧这种事情的发生,更不能让这种个例为帝王所接受,从而引起民间效仿……
但黎国一日不除,就如同利刃悬于头顶,谁也不能保证除了林文辛,还有谁能应对这等威胁。所以他们肆意指责、贬损,甚至想要将她打入尘泥,困于深宅。却又还指望着一旦国家有难,她能再秉忠心、重拾戎装,力挽狂澜。
这等人物,放在眼前,他们如鲠在喉;但是一旦脱离掌控,他们恐怕就是寝食难安了。更何况章延康是黎国的皇子,他出口求娶更是触碰了父皇的底线……
宋君谦现下也有些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也觉得依着元和帝的性子,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朝堂上的重臣也不是短视之人,纵有私心也不会在此刻掉链子。
既然他能想到这一层,想必章延康也是心知肚明,那么他的用意就值得深思了。
宋君谦脸色一白,对着目光暗含关切之意的两位皇兄轻轻摇头,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心里却莫名的不安:黎国使团居心叵测,就怕真有人眼盲心瞎跟在后面附和,让上面那位骑虎难下,心生厌烦,真对林将军起了恶意。
不等他细想,就有人先忍不住开腔,宋君谦打眼一瞧,隐约有些印象,原来是元和十八年的探花郎江白月。此人面如冠玉、容貌极盛,因而又有传闻说他虽有状元之才,却因相貌的缘故只能屈居探花之位。
是真是假,宋君谦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们那批一甲三人都在翰林院任职,平日与自己并无来往。现下也只看得出江白月身着六品官服,这几年应该是升了几次官,其余的一概不知。
“四皇子,看来贵我两国风俗礼仪确实大不相同,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草率?何况皇子之尊,竟如此不通俗礼,当着众人之面这般直言,将女子颜面、名声置于何地?不曾与女子两情相悦就请陛下金口玉言成全你的一厢情愿,岂不是有逼迫之嫌?”
江白月堪称直白的指出章延康一张口就要迎娶大炎女子,甚至不曾与炎朝上下通气就点名了平西将军,实在是蛮横无理。
“更何况,两国联姻,何等大事,理应由贵国国君亲写国书,上书求得贵女出降。在宴会之上由四皇子如此轻率提出,太失体统!纵然是和亲一事能成,人选也应该由我朝抉择,四皇子如此孟浪轻佻,莫不是把我朝女子当成物品,可以任你挑选不成?”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暗自点头,虽然他们都不在意一个女子的死活,若是能保得边关一时的安宁,哪怕牺牲十个八个,也是值得的,甚至如果不是忌惮林文辛的才干,怕她成婚后就为夫家所用,忘了母国,有人愿意接受这烫手山芋,恨不能现在就把她打发得远远的。
想到此,他们心里再次叹惋:这平西将军怎么偏偏不是个男儿,或者说老天何其不公,如此才华,怎么就给了一介女流?
女子生来便是要嫁人的,若能以婚姻为大炎谋得一二好处,也算是没白养一场了。
可惜了这一桩两全其美的婚事!
不过也正如江翰林所说,既然是黎国求着大炎和亲,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下嫁哪位贵女,也应该由他们思虑过后指定,哪里轮得到章延康挑挑拣拣,如此行事,他们的脸面往哪儿搁?
蛮狄之辈,果然是不通礼数!
“江大人言之有理,婚姻大事理该慎重,何况干系着两国联姻,四皇子的言行确实太过草率了。”
“和亲之事,若贵国当真有意,理应正式上表,岂可如此轻忽?”
章延康僵着一张脸,心里直骂娘:炎国的官员果然是拘于小节,他如此折辱林文辛这个功臣,他们的关注点竟是这等细枝末节。提到和亲,不仅没有任何不适,反倒个个松了一口气,仿佛能凭此换得一夕安宁,再合算不过。
果然如父皇所言,炎国的男人,都是没种的软蛋。
他心中鄙夷,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做出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举起酒杯歉意道:“对不住,是我太过孟浪了。实在是见到林将军心潮难捺,失了分寸,谨以此杯酒向将军赔罪,还请将军勿怪!”
“嗳,林将军岂是一般的女子,心胸宽大的很,四皇子多虑了。”
“正是如此,四皇子年少慕艾、一时间失了分寸也是可以理解,毕竟我等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哈哈哈哈。”
别说,还真有几个官员为章延康打圆场,其中一个礼部的官员甚至捋着胡子,自以为幽默的哈哈大笑了几声,见没有人附和、周围一片安静,才僵着脸收了笑意
像他们这种缺心眼似的直接发声的不多,但其实心里不以为意的却不少:章延康虽然说话冒失,毕竟是冲着林文辛去的,于他们而言,虽说颜面有伤,但这么多年对黎国人的忌惮与畏惧已经深入骨髓,这点失礼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至于林文辛,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个名节已失的女子,留在大炎怕也没什么正经人家愿意迎娶,配黎国鞑子倒是刚好……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通点,绝不相信林文辛当真凭靠才能换得今日的地位!前后那么多男子做不到的事,她一个女子光靠自己怎么做得到?那几场大捷说不得就是走了狗屎运,亦或者是她手下的功劳平白被她贪了去。毕竟这种分润功劳的行径,他们熟得很!
如此看来一个仅仅是运气不错的女子,便是送给黎国又有何妨?她林氏一族尽皆殉国,功劳再大,现下也不过是一介孤女,还不是任他们拿捏。至于她是否会心中有恨,反过来借助黎国的势力来对抗大炎……
这些人对视一眼,眸中尽是笑意:虽说女子理应出嫁从夫,但他们林氏一族可还没出过通敌叛国之人,老侯爷的尸骨也还葬在定远城的郊外……有这两大法宝在手,何愁制不住一个林文辛?
因而纵然有人觉得林文辛此刻仍然挂着平西将军一职,黎国此举分明是侮辱,却也不大愿意为此发声。毕竟朝堂重臣中,有不少家族的女子入了元和帝的后宫,这些年生下公主的也不在少数,若是他们为了林文辛张目,陛下下旨让其他公主和亲,平白惹了后宫嫔妃的不快,更是给自己在朝堂上树立了一个敌人。何苦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惹了一身腥臊?
他们如此,那些女儿在后宫的朝臣和家中有适龄女子的皇室宗亲们更是不发一言,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更有甚者,朝着平素交好或者有姻亲的同僚们疯狂使眼色。
只有几个年轻气盛、尚未被官场打磨得一身圆滑的青年官员有些看不过眼,想要出声,却又被上司、同僚紧紧扯住官服,不让他们有机会开口。
武将倒是有一个算一个的脸色不好,除了自身难保,现下一直魂游天外的王中远,就连之前一直打算明哲保身或者打心里瞧不上林文辛的那几位,眼里都直喷火:
两国交战数十年,说一句世仇也不为过!这些文官们安坐繁华太平之地,何曾见过边关的血流漂杵、白骨如山?他们这些人刀头舔血,哪个没和黎国鞑子交手过?哪个和黎国鞑子没仇?说句粗话,在座的武将,把衣服掀开,谁身上不带着被黎国兵将砍出来的伤疤?
昨日还和自己谈笑饮酒的兄弟,第二天就被战马踩得尸骨无存;怀里抱着的妻子、承欢膝下的儿女,转眼间就成了城郊的孤坟一堆;往日里安宁祥和、炊烟袅袅的村庄,指不定哪天就只剩下断壁残垣、血迹斑斑……
这等仇恨、这等仇恨!
为了国家大局,他们不能阻止两国和谈,可要他们笑脸相迎,也是做不到的,因而今天这场宴会,权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只喝酒,不理其他 。
但是黎国这群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想出这等侮辱人的提议!这哪里是嫁娶的问题?若说他们这群人和黎国有仇,那么林文辛所背负的就更是血海深仇了。
林老侯爷和世子都死在八年前的定远一役,随后不过月余,林府其他男丁和身在边塞的女眷尽皆阵头饮血,消息传回盛京,侯夫人又吐血身亡,这等深仇大恨,谁能一笑泯之?
让忠良遗孤委身于仇人,让国之砥柱出塞和亲?这些人怎么想得,还要不要脸了?更何况现在林文辛还是二品的武将,黎国的这一巴掌,难道就不曾抽到他们脸上,不觉得疼吗?
武将在座位上运气,元和帝的脸色也不好:身为帝王,他可丢不起这个人!让朝中的大将军去和亲?说出去不知多少百姓要在背地里骂他昏君!不说林文辛这八年在军中威望甚高,纵然被揭露出是女子之身,平西大军里她的拥趸依旧不少。就光说林老侯爷的同僚、下属们一个个的可还没死绝!或许畏于皇权、或许不愿与文官作对,他们对于是否夺去林文辛的官职一事态度暧昧。但若真想让林文辛和亲黎国,这些人怕不是能把金殿掀了?
治世用文臣,可这护国可离不开武将。他可还没有糊涂到自掘大炎的根基,结外邦之欢心!
“看来四皇子确实是不胜酒力,”他索性顺着章延康的话说,直接把他之前的言行归结为酒后失德:“和亲一事还是等到日后再商议吧,再者说平西将军乃是朕的肱骨之臣,这大炎江山可离不开她!”
言下之意就是:别想了,他是绝对不可能放林文辛去别的国家的,趁着还没翻脸,趁早见好就收,再说下去他可就当黎国使团如此不依不饶是心怀鬼胎,一心想要破坏大炎江山了。
章延康自然是听懂了,唇边的笑意僵了僵,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怕宋承源翻脸,悻悻然闭上了嘴。
倒是乌戈丹仗着自己一副莽夫的模样,直言不讳道:“炎皇陛下,我是个粗人,说话不好听,但放之四海,哪个女子不是要嫁人的,林文辛身为女子,自然也是要过这一遭的,我黎国四皇子诚心求娶,许以正妃之位,这是何等的看重!两国联姻又是贵我两国的盛事,促成此段良缘何乐而不为呢?若是贵国嫌弃我等礼节不端,让四皇子修书一封,让我国国君亲自与您通信,再遣使节,另备厚礼,全了这段佳话如何?”
“乌将军好大的脸面!”宋君谦终于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一拂袖:“我看将军会不会说话有待商榷,这张面皮倒是厚的很!我父皇拒绝之意还不够明显吗?什么良缘,谈何佳话?我大炎的将军被你等如此折辱,莫非真当我们没有脾气不成!联姻之事,古已有之,不谈是否有用,好歹双方要诚心交好,才有这贵女远赴千里,两国避战言和。你黎国历来不讲信誉在先,又对我锦绣江山虎视眈眈在后,狼子野心至今未改!也敢夸口不再犯我边境,这话说出口,自己信是不信?何况贵国这场大败,青壮死伤无数、国力大为减弱,民怨更是沸腾如潮,迫不得已才来求和,还当真以为是我们大炎求你不成?”
“我方才便已说了,求和就要有求和的态度。和亲与否,全看我朝圣意,和亲的人选更轮不到你们来挑挑拣拣,说句不太恰当的俗语:贵国这是要饭还嫌饭馊么?再者说古往今来,哪有将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送去和亲的道理?何况林将军剑下斩得最多的就是你黎国的兵卒,我不信四皇子心中没有芥蒂,
“如此化不开的血仇,四皇子还能言笑晏晏夸耀自己一片真心,当真是无心无肺的畜生不成?你也莫要觉得我说话难听,你既然如此不要脸面做出此等行径,被我说两句也是应得的!”
“四皇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对林文辛将军绝对没有半分仰慕之情,你之所以口出轻浮之言,无非是想利用林将军女子的身份搅风搅雨。四皇子手眼通天,想必早已知道我朝中文武因为此事颇多争议。此次惨败,你们心中并不服气,认为只是苍天不公,非战之罪。更是瞧不起我大炎的战力,认为我们只是运气好些的肥羊,合该由你们宰杀!纵然被形势所迫只能硬着头皮求和,心中也满是不忿。等到了我国境内,得知此次平西的主帅是一名女子,更是羞恼万分。自恃勇武的黎国铁骑竟然输给了一介弱质女流,简直是莫大的耻辱,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只可惜你们身为外国使节,一言一行都在监视之下,明面上不好太过,因而妄想挑起我朝文武对立,借力将林将军踩在泥里,假借着和亲的名由,明晃晃地羞辱于她!言语轻浮、态度虚伪,偏还要做出一副痴心不改、为他人着想的样子,平白让人作呕!”
宋君谦越说火气越大,碍于宋承源在场不好太过,他顿了顿,暗自运了运气,随后又是一声冷笑:“我本以为我这副草莽做派已经算是有损皇室尊严,难登大雅之堂了,想不到堂堂黎国四皇子,心思如此龌龊,手段如此下作,华冠美服也掩不去一身的算计味儿,一张口更是不知打哪儿学的,勾栏做派,知道的这是宫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黎国使团是来唱戏的呢!我看既然诸位有这等能耐,大可不必在我大炎的宫殿里丢人现眼,不妨回到黎国,也让黎国皇帝开开眼,权当是四皇子彩衣娱亲,说不得也能博一个孝顺的名号!”
宋君谦这一番骂,整个宫殿里鸦雀无声,不仅是黎国使团呆住了,炎朝这边的人也听直了眼。
元和帝拉着皇后的手,两人对视着无言,他还好些,毕竟之前已经见识过这个儿子的好口才,纪皇后是真的呆住了:
这孩子长得温文尔雅的,平素里说话也是轻言慢语,请安时更是礼节周到、进退有方,没想到……。
而且这孩子不是跟随了尘法师修习佛法吗?佛家不都讲究讷于言、敏于行、慧于心吗?了尘法师讲道时她也曾有幸聆听过,堪称微言大义、字字珠玑,怎么把个徒弟教成了这个样子。
纪静仪有些走神,不禁联想到自家妹妹在宫中像个透明人似的,也是深居简出、不问俗事,她知道君谦的嘴这般厉害么?
想到这儿,她满心纠结,又难得有些好奇自家妹妹得知这些时的表情,一时心潮难平,趁着宋承源心不在焉,将一杯酒一饮而尽,惊得一旁随侍的宫女瞪大了眼睛。
底下的官员可不敢直喇喇的盯着帝后看,但这不妨碍他们看黎国使团的热闹啊,一边看一边还拍胸口:乖乖!宁王的这张嘴!看来之前还真的是对他们嘴下留情了,再看看黎国四皇子的那张脸哟,啧啧啧,真精彩!
章延康还呆在原地,没回过神来呢,脸色先是一白,随后便黑得跟打翻了的墨汁似的。到后来他已经有些听不清对面说些什么了,脑袋嗡嗡作响,只记得血淋淋的四个大字:勾栏做派!
苍天唉!
这真是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
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平日里明嘲暗讽、绵里藏刀的话倒是听过不少,何曾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
他堂堂一个皇子被骂做勾栏女子,连他的母亲都受到了冒犯,这可真是……要不是时机不对,真想抽死这个家伙!
章延康气笑了,他收拾好心情,也不和宋君谦多加纠缠,只苦笑着一拱手:“宁王爷的这张嘴,可真是……在下真的是见识到了!不过和亲之事本也和王爷没有什么关联,我也不是一定要死缠烂打、强人所难,说来说去还是要看林将军的意愿,王爷又何必越俎代庖呢?”
说完又再次转向林文辛:“林将军,你虽为炎国主帅,但我从未上过战场,谈不上生死仇敌 ,延康自认虽算不上君子,却也没有下作到用婚姻大事做局来折辱将军。说来我对将军神往已久,今日初见更是倾心,将军受流言所困,虎落平阳;我亦不胜唏嘘,愿竭力相帮。至于和亲一事,既是黎炎两国的幸事,亦是延康心之所愿,若得将军垂怜,我自奉上真心一片,定是一段金玉良缘、男女佳话。”
正是因为心里也清楚,炎国绝不会让林文辛和亲黎国,这事本就是他说出来恶心人的,章延康更是说得天花乱坠,真把自己吹成了世上一等一的痴情人。看见林文辛眉头紧皱,一副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样子,他心情更好,被宋君谦那劈头盖脸一顿骂的郁气都消了不少。不过人嘛,总有些怪脾气在身上。他此刻看着宋君谦一脸怒色,又忍不住想要去招惹他:
“宁王殿下,佛家看待万物都讲究个缘法,如此看来我和林将军倒也颇有缘分,不知道殿下如何看待啊?”
啧!
宋君起暗自咋舌:这黎国四皇子怎么这么欠呢?先前他还觉得君谦说话太过直白,让人下不来台。现在想想,有些人真是该啊!看态度也知道君谦对林将军维护的紧,偏偏还要几次三番的前来撩拨……
这下好了,依着君谦的性子,还能放过这等嘴贱之人?
不得不说,宋君起此刻心情很放松,对自家弟弟的口才有着绝对的信心,甚至莫名有了一种吃茶看戏的心态,引得太子频频回头。
但是太子殿下也很无奈啊,一方面他对这种难得一见的热闹有着天然的好奇心,一方面又要保持着
储君的仪态不能失礼。
哪里像大皇兄看得这般光明正大、姿态闲适!
除却天家人,百官们也都兴奋地互相使眼色,那样子,比平时商议正事的时候有精神多了。
宋君谦余光一扫,看见这些人脸上明晃晃的看热闹,一时也有些无语:这是在看大戏呢?
不过别人既然已经搭好了台子,这出戏还是要唱下去啊。章延康既然执意要做这个小丑,他干脆还是成全了吧,也省得这个人再瞎蹦跶,平白恶心人。
想到这里,他干脆站起身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林文辛的桌案旁边。
“殿下?”林文辛有些怔愣,好一会儿才起身行礼。
“无妨,我是来请教林将军的一件事的”,宋君谦见她有些紧张,连忙摆手,示意不用担心:“我久居京城,对边关战事不甚了解,故而来求将军解惑,我听四皇子的语气,似乎与将军颇有缘分,但他又说今日才初见将军,如此前后矛盾之言,倒叫我一时难以辨别。不知道林将军可否为我解惑,你与这黎国的皇子之间究竟有何孽缘?”
章延康张口佳话,闭口良缘的,他偏偏要说成孽缘,用意显而易见,林文辛也心领神会,横亘在胸口的闷气也消散了一二。
纵然她本是个女子,但执掌兵权已然七八年。尤其是近几年更是可以说手握生杀大权,是平西军中说一不二的决策者。
一朝回京,处处受限倒还罢了,本也是她自作自受。今日宫宴,陛下身边的太监前来宣旨,特意让她持剑赴宴,她本以为是防止黎国使团作妖,心里虽然气恼这些人的不识趣,却也暗暗松了口气:陛下还愿意用她,就说明事态在向好发展。
谁知今晚的宴会,黎国一行人偏偏盯着她一个人来作践!先是几次三番提到父亲,辱及先人,若不是自己还有两分理智在,手上的龙泉剑怕是就要出鞘见血了。
再后来,这位四皇子满脸的算计,却又故作深情提出联姻一事,指名道姓让她和亲。陛下和百官的态度倒还算明朗,宁王也呛声了回去,但这种当着众人面,对她挑挑拣拣、指手画脚,甚至口出轻浮之言的行为当真是让人作呕!
什么为了她好,什么皇子正妃之位,什么为两国交好之计,真是可笑,莫不以为这等折辱之事还是对她的恩赐不成?莫不是以为见过广阔天地的她会为了流言所扰而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从此自锁于深宅?
至于两国交好,说到底绥靖之策只能换得一时安宁,论起来还是真刀真枪才能让这些黎国鞑子老实下来。不服?直接饮马草原、直捣都城,看他们可还有胆子说个不字!
林文辛闭了闭眼,捺下心中忽生的戾气,抬眼看向还在侧身等她回答的宋君谦,缓声回答道:
“末将与这位四皇子确是第一次见面,从前绝无半点关联,自然也不清楚他口中的缘分从何而来,要真说有缘,”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抹怪异的笑容,将一直佩于身侧的龙泉宝剑解了下来,放在了桌案上。
这下不仅章延康瞳孔猛地一缩,就是坐在她身侧的百官也是吃惊不小,更是有人惊讶之下直接大不敬地盯着元和帝的脸看。要知道自古武将入宫不能佩戴兵器,林文辛又没有获得剑履上殿的特殊荣宠,她这般堂而皇之的携带佩剑赴宴,想来是获得了陛下的首肯,就是不知道陛下这样作为,究竟有何深意。
至于黎国使团一行人,他们在震惊过后更添心慌:欢迎晚宴上让平西将军携带兵器,可是炎皇对两国和谈之事心有异议,或者这才是炎国君臣原本打算在宴会中给他们的下马威?
趁着他们胡思乱想之际,宋君谦和林文辛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笑意:不管上面那位原先打算干什么,现在把剑拿出来,倒是震慑住了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况且……
宋君谦轻咳了一声,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边,才一挑眉毛,给林文辛递梯子:“林将军,这是何意?”
“王爷,末将实在愚笨,怎么也理不清与四皇子的孽缘究竟因何而起,左思右想之下,才猛然发觉这把佩剑倒是可以好好说道说道,”见他如此配合,林文辛实在是有些想笑,定了定神,勉强维持着一本正经:“这把佩剑跟随末将南征北战,剑下亡魂无数。四皇子的三皇叔被我一剑枭首,黎国的驸马都尉也被我一剑贯胸,生擒在阵前,至于四皇子的诸位兄弟们,呵,大皇子左手的拇指、二皇子脸上的伤疤,还有五皇子的左耳、七皇子的大腿。若四皇子执意要说他和我之间有什么孽缘,指的怕不就是我这把剑吧?此剑现在尚有血腥之气,四皇子若是用力嗅闻,说不定还能感到几分熟悉,毕竟它与你黎国皇室可是颇有缘分啊。”
宋君谦简直忍不住要给她鼓掌了,就连元和帝也有些绷不住,连连呛咳。章延康更是被震在了原地。
正所谓痛打落水狗,宋君谦也是被黎国这行人恶心到了,当即眼珠一转,亲手接过龙泉剑,施施然行到章延康的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怔愣不语的样子,甚至咋舌了两声,直到整个黎国使团脸都拉下来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四皇子真是言出法随,方才说佛家处世讲究缘法,本王这不就把四皇子的‘缘分’送过来了”,他让宝剑出鞘七寸有余,往前送了送,几乎碰到对方的鼻尖。白色的剑身泛着冷光,直刺得章延康下意识眯了眯眼,不等反应过来,就听见这位大炎的王爷语气生冷:“喏,这等有缘之物,四皇子务必要贴身收藏,日日不离身旁,吃饭睡觉都要带着,平日里勤加擦拭,焚香供奉,再给皇子的兄弟们好生炫耀一番,才算是全了这段‘良缘’!”
最好日日胆颤、夜夜心惊,从此鼻尖常闻他黎国皇室的血腥之气,吃不好睡不香,才算替林将军出了这口恶气!
章延康已经没空去想宋君谦的态度,更张不开口反驳,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经被眼前这段明晃晃的剑身摄住了。虽然知道宁王不会在宴会上对他下手,宝剑也并没有真正碰到自己,可他仍然感觉脸颊似乎真被这剑的剑锋扫到,生疼!剑身在灯光下泛着惨白的颜色,让他心里不自主的打着颤,鼻尖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他是见过血的,但此刻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白铁自身携带的,还是人血的味道,如果是人血,是不是真有自己那些兄弟的?
想到这里,胃里一阵痉挛,忍不住想要干呕。
皇宫内长大,他经历过不少生死,父皇发怒时,宫内血流成河,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踩着血液去问安,他并不惧怕鲜血。至于兄弟,皇室之中能有什么正常的弟兄之情?这些人就算死在他的面前,眼睛也不会眨一下,没庆祝都算他有良心了。
因而章延康此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勉强压下想吐的欲望,身子却还有些发颤,偏偏宋君谦的表情又太过嘲弄,眼睛里满是对他的轻蔑和恶意……
“宁王爷说笑了,”他干巴巴的笑了几声,终究还是服了软:“是在下之前酒后失德,冒犯了。这柄宝剑光华自敛、锋利异常,想必是林将军心爱之物,实在不敢夺人所爱。”
“嗳,四皇子莫要自谦,区区一把佩剑,林将军怎会放在心上,何况此剑既然和你颇有渊源,合该是由皇子带回黎国,顺带也给黎国上下欣赏欣赏,说不得还能得到黎皇的称赞呢!”宋君谦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人心口不一的样子,明明心里漏了怯,嘴却还是硬要往回找补,他才不惯着,一本正经的说完后,将龙泉剑放在桌案上,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对各种复杂的目光视若无睹。
这……
章延康也知道把人得罪的狠了,心里暗暗后悔今晚做事过火,搞得现在下不来台。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的手下也都是一脸纠结,却还微微摇头,示意他赶快将剑还回去:真要把这个东西带回去,等到他们在炎国宫宴上的言行传回国内,定然是在陛下面前讨不了好的。
其木格头都快摇成拨浪鼓了,见他还不行动,甚至急得直努嘴,只差要开口说话了。
章延康翻了个白眼:
行了,还要你说!他又不是呆子,还能不知道好坏?把这把剑带回去是要戳父皇的心窝吗?其他几个兄弟又会怎样看他?难道他还能指望炎国帮他掩盖?
只不过方才太过得意忘形,将整个炎国的文武都得罪了,现在无人为他帮腔,想要这把剑物归原主,怕是要被林文辛狠狠地下面子。
这……章延康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不敢去捋自己父皇的虎须,一咬牙,也顾不上丢不丢脸了,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下,离开了座位,手里捧着龙泉剑走到林文辛面前,弯腰低头,双手奉上:
“林将军,琴瑟赠知音,宝剑配英雄。此剑寒光湛湛、煞意逼人,在下实不敢直视,更不敢占为己有。如此神兵利器理应物归原主。”
待林文辛随手接过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着反正脸已经丢尽了,索性就不要再嘴硬了,一咬牙:“炎皇陛下、将军,还有诸位,方才是我酒后失德。言语无状。诚如诸位所言,联姻之事理应从长计议、更需得到贵国首肯,适才是我冒犯了!我以酒谢罪,请诸位见谅!”
炎国皇帝让林文辛佩剑上殿这一举动,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不管他本意如何,都说明了大炎明面上对此次和谈态度颇为强硬。
黎国国内的确再经不起一场战争的消耗了,他此次出使的首要任务还是尽可能以最小的代价赎回战败被俘的王公贵族、骁勇战将,促成两国休兵。至于利用林文辛羞辱大炎,挑拨他们文武不和,不过是些细枝末节,锦上添花的小事,切不可本末倒置。
为了父皇的大业,忍受一时屈辱又有何妨?便让大炎上下先得意着吧!
章延康回到自己的桌案旁边,一仰脖,痛快地连饮三杯。冷酒入喉,喝得又急,脸上立即浮起两朵红晕,随即低头,避开了众人探究、嘲弄的目光。
黎国使团一行人安分下来了,酒宴上自然不会再有人自讨无趣,百官们松了心神,与同僚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时间倒也宾主尽欢。
等到月上中庭,帝后二人都有了醉意,百官中也渐渐有人露出醉态,这场宴会才落下帷幕。
随大流起身送走帝后二人后,宋君谦脑子也有些混沌,脚下也有些晃悠,为防失态,索性坐下来,用手抵着额角定定神,等到百官们渐渐离去,靖王发现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双眼,似要入睡了。
宋君起难得见他这般模样,一时哑然失笑,摆手示意随侍不要动,亲自挽住他的手臂向上一提。
“大皇兄?”宋君谦猛地惊醒,发现扶着自己起来的是自家兄长,难免有几分不好意思,赶忙顺势借力,站了起来:“一时忘形,酒喝得有些多了。”
“你啊,慌什么?不过就是一场宴会,多喝些酒又怎么了,那些难得参加宫宴的小官都比你轻松。”宋君起有些想叹气,君谦终归还是太绷着了,似乎一入了宫墙,就开始浑身不自在,明明小时候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也不知是离开的时间久了,还是再不把这里当做家了……
想到宫里繁琐的规矩还有戒律,再加上这几年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他也不好再出言劝慰了,甚至因为明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不愿沾惹这些是非,自己的亲近会被有心之人看在眼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本想一直搀着的手,也只能垂了下来。摇着头示意随侍上前扶稳,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让开了些距离。
宋君谦似有所感,抬眼看了一下,见他有些消沉,心里也是无奈:身在皇家,他们总归是不能遵从内心、自在行事的。若此刻亲近大皇兄,纵然太子不在意,也总有人会告到宋承源那里,引来帝王的猜忌,何况自己的身份又实在特殊,皇后那边,也是麻烦……
正因为两人都清楚这些道理,一路上也没有多加交流,等出了宫门,见到守在王府轿子旁的平安快步走来,赶忙对着宋君起一拱手,道了再见,见他颔首,方才在平安的搀扶下,脚步轻浮的上了轿。
“王爷,您这是?”扶着他稳稳坐下,让他倚靠着轿厢,平安才低声唤了一声。
“无事,我有些醉了,回吧”宋君谦摆了摆手,嘴里说着醉了,眼神却还清明,平安见状也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出去指挥着起轿回府了。
轿子抬得平稳,宋君谦却觉得烦闷的很,掀开帘子,一股冷风吹了进来。他谈不上喝醉,脑子却也有些昏沉,此刻被这凉风一吹,不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人倒是清醒了,头却开始隐隐作痛。
他按了按额角,只觉得今天这场宴会真是一言难尽,虽然总体上把黎国打来的拳头都还回去了,但是一想到听见和亲二字就若有所思的帝王还有重臣们,心里就有些担忧:一是两国和谈乃是大势所趋,若黎国当真提出要求,恐怕朝野上下不会拒绝,就是不知道是他的哪个妹妹还是宗室哪个无辜女子要遭此劫难了,二来他也担心受此启发,那位心血来潮,要给林文辛指婚……这在大多数人看来可是名正言顺的好事,必然不会阻止,武安侯府又没有其他长辈能帮着挡一挡,到那时恐怕就真的是木已成舟、难以更改了……
还有大皇兄。
想到这里,宋君谦的头愈发的疼了,他倒是知晓靖王和太子的为人,可在那位的默许、从属的撺掇下,这两位在朝堂竟也势成水火。
这可真是!
想到两位兄长平时对自己的关心照顾,还有朝堂内愈演愈烈的派别之争,宋君谦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卸力靠在了轿厢上。
怎么好好的兄弟,竟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