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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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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谦精心准备的弓箭到底没有送出去。眼见着林文辛潇潇洒洒的一抱拳,拿着靖远侯给她准备的弓箭,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他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偏偏脸上还要挂着笑容目送,等她离开了视线范围,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一直到跟随侯夫人的招呼一同到花园中落座赏花都没有恢复精神。
明法回来的时候,见他神色恹恹很是不解,等看到平安手上没送出去的礼物更是大为吃惊,好在他天生一副木头脸,还绷得住,只是用眼神询问平安。
平安此时心里充满了对自家主子的同情,也顾不得和明法拿乔,摇着头回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那意思:可别提了,没看见王爷正懊悔着呢!与此同时,他心里也不胜唏嘘,还是和武将打交道打少了,谁能想到靖远侯的嘴能快到这种地步呢?话都不等人说完,就大手一挥自顾自全权操办了,可怜王爷为了这份礼物花费了这么多心思,就这样错失了送出去的良机,失策,实在是失策啊!
他二人这副挤眉弄眼、摇头晃脑的模样,宋君谦自然是没有看到,其他人纵是看到了也不好插手王府的事情,唯有侯夫人见此心中有些好奇,忍不住向靖远侯那边侧了侧身子,还不及说话,就先闻到了一股辛辣刺鼻的酒味。
好啊,这老酒鬼竟然指使下人把他壶中的酒换成了易醉的烈酒!
侯夫人心里那叫一个气,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咬牙挤出个微笑,和善地剜了他一眼,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饮酒伤身,侯爷可千万不要贪杯。”
敢喝醉了失态,你就完蛋了!
夫妻相伴数十年,靖远侯自然是看懂了自家夫人的眼刀子,讪讪一笑:没办法,他实在是喝不惯那果酒,这才让人换了。
他生怕夫人再伸手拧他,目光梭巡一圈,想要找个由头转移话题,好巧不巧正好扫到了一脸委屈的郑斯言。
嘿嘿,自家孙子好啊,好就好在能帮他这个爷爷抵挡一阵炮火!
老爷子面色一正,清了清嗓子,满目威严:郑斯言,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谁叫你做出这副样子?”
“祖父,孙儿失礼……”被叫到的郑斯言赶忙起身赔罪,心里越发委屈:
本来嘛,虽然被文官们瞧不上,但自家一屋子的武将谁也别笑话谁.偏偏祖父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硬要在老郑家培养出一个文官来!
倒也不是说不懂时局瞬变,家族想要变通的意思,但前提他不是那个被选出来的倒霉蛋啊!
读书科举是好,也要看看是不是那块料啊!凭什么认为一屋子的粗狂武夫,自己就是那个例外呢?难道就凭他这个倒霉催的名字吗?
自从送他去学文,刀剑也不怎么让他摸了,骑马也被拘着,不可以随心乱跑了,每天只许练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原本打遍同辈无敌手的自己,现在早被那群牲口甩下一大截了,他的那个心哟!
偏偏全家都不以为意,还劝他想开点,毕竟是要科举入仕的人,只要打得过那帮文官就行了,别和其他人比。说得倒是好听,暗地里却又不服气偷偷给他加练,让他这段时间苦不堪言!
好容易前几日旬考被夫子夸赞了有进步,死缠烂打之下终于央著祖母答应了把库房中自己眼馋了好久的那把弓箭赏给自己,原想着趁今日宴会去后山松快松快,结果祖父转头就把弓箭送给了林将军……
还松快什么松快?还上什么后山?老老实实赏花吧就!
这等惨绝人寰之事,自己能绷着不哭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怎么,还不兴人委屈吗?
郑斯言毕竟年纪还小,这事本来又是他占理,此刻虽然站起来认错,但心里不服气,脸上也一派倔强,只是眼睛却不太争气的有些泛红,倒是让宋君谦多看了两眼。
林文辛唤靖远侯一声伯父,按理说这郑斯言也算是自己的晚辈了,想到这里,他心中莫名有些对晚辈的慈爱,也就出言打了个圆场:
“侯爷,小世子言语斯文,进退有度,哪里就失礼了?今日难得相聚,自当肆意开怀,侯爷就莫要太过苛责了。”
其实从自家孙子眼眶红了,郑老侯爷就想起来了自家夫人好像是说过斯言这几日学问进益极大,要将库房中的宝雕弓作为奖励赐给他,这不一激动就给忘了嘛!
何况他也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看着孙子满脸委屈,心里也难免有些心虚,恰巧此刻宋君谦递了台阶,自然也就顺坡下驴,但他这人严肃惯了,又是做大家长的,对着小辈也说不出几句软话:“既然宁王殿下开口,此事就作罢吧,还不快些坐下!”
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身为武将的子孙,又是堂堂男儿汉为了一把身外之物做此情态实在是难看,忍不住又啰嗦了两句:
“你也是郑氏子孙,往常我对你的教诲都记到哪里去了?不过就是一把趁手的弓箭,以后还能找不到更合心意的?你文辛……”他顿了顿,有些为难地瞥了一眼宋君谦,总觉得林文辛不过二十几岁,就有了这么一个人高马大的十七岁大侄子,说出去好似平白老了几岁,就含含糊糊的一句带过,“这么多年未见,难得过府赴宴,用你一把弓箭又能怎么了?”
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
不过后面这句,靖远侯到底没说出来,宁王在场,这话听上去实在是别扭。
他这话音刚落,郑斯言还没怎样,宋君谦的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难得对老爷子充满了怨念:早知如此,您嘴那么快作甚啊?自己还能让林将军空手上山不成?
他忍不住侧身瞟了一眼平安还抱在怀中的木盒,可惜自己精挑细选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挑出来合心意的礼物,就这么白白错失了大好的送出时机!与此同时心里对郑斯言这个倒霉孩子也很是感同身受:
嗐!这事儿闹的。
小世子心心念念的奖赏被郑侯大手一挥送给了林将军,而自己为林将军准备的礼物也没送出去……可真是阴差阳错啊。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也放开了些,反正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大不了再寻良机,现下他还是在这里赏花喝茶,坐等林将军带着猎物回来,一饱口福吧。
他这心情松快了,姿势也闲适了不少,令后面跟着操心的平安和明法也都放下了心,两人对视一眼,除了松口气之外,心里也在感慨,自己主子这个情路啊,实在是坎坷!
平安抱着老大一个木盒,却好似感觉不到重量,思维已经发散到:回去要不要打听一下京城里哪些地方求姻缘最灵验,最好是能求得一根红线,再央著奉剑那个小女娃,把这两个人的手指头缠起来。他还就不信了,多管齐下,还成全不了一对有情人了。
不谈宁王府这边的人思绪万千,其他客人此刻已经微醺了。
二月的盛京城,虽然还有几分凉意,但今日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花园中不似别处空旷,是下人悉心打理过的,园中广栽草木、绿草如茵,又有奇石嶙峋、一方清池。此刻一阵微风吹过,水波粼粼、杨柳依依,如此美景令人陶醉,留下来的又大多是风雅才子,借着三分酒意,嘴里不免就吟诵起诗句来,这摇头晃脑的,瞧得老侯爷直牙疼。
这帮才子们正在斗诗,忽的有人眼尖,看见了绿叶中的点点红意,不禁奇道:“咦,如今不过二月早春,侯府竟已有桃树点蕊,瞧这样子,怕不过几日就要开了?”
他这一声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这么一看,虽然不多,但园中确有十来株桃树有了花苞,虽然看上去还小,但在绿叶的映衬下倒也明显,一时间俱都啧啧称奇。
这可是老侯爷为了夫人花大价钱从花农手中买来的桃树,虽然结的果子不堪入口,但花开的早,花期又长,颜色也鲜艳,很是难得,在整个盛京城也是鲜有的。
看见这么多人好奇,老爷子心里颇有几分自得,不过他毕竟是长辈,不好太过炫耀,只好轻咳一声,示意自家孙子上前给众人好好讲上一讲。
郑斯言瞧见自家爷爷的眼神,心里很是不雅的翻了个白眼,无奈实在惧怕他砂锅大的拳头,只好起身离席给众人讲起了自家爷爷花费重金只为博夫人一笑的美好故事,其中不免夸大,甚至还加了些老爷子亲自栽种,日日浇水,见桃树不开花更是心急如焚,泪洒黄土的传奇故事,直听得靖远侯眉毛直跳,偏偏夫人就在一旁,面色揶揄,目光似有深意,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让那个坑爷爷的倒霉孙子闭嘴,只好在僵着一张脸,在位置上坐立难安。
郑斯言才不管这些呢,自顾自讲得口沫横飞,听得众人如痴如醉,还不时夸赞老侯爷情深似海,和夫人伉俪情深,有的甚至还想为他们二人写诗著书,将这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流传出去,直吓得靖远侯一张黑脸都微微泛白:
这要是被他的那些同袍们知道还不得笑掉大牙?要是再有嘴毒的文官拿这一点来攻击他,不行,那画面他实在不敢想。
好在郑斯言也知道见好就收,偷偷回头看了眼自家爷爷的脸色,又看见奶奶对他微微摇头,心里一紧,赶忙收敛了脸上的神色,打了个哈哈,有意无意地转移了话题。
等到众人看够了稀奇,重新回到座位上,心里还是不能平静:这帮才子们正值青春,谁还没点年少慕艾的心思,更何况文人嘛,总有点感性,又向往着风花雪月,听了郑斯言这一番半真半假的故事,倒真的对靖远侯大为改观,当即就有人斟酒相敬:
“侯爷情深似海,如此性情,实在让晚辈心中敬佩。仅以杯中之酒祝您和夫人白头偕老、福寿安康。”
人都有从众的心里,有了人带头之后,其余人更是争先恐后的起身敬酒,气氛热烈到连宋君谦也不得不随大流敬了一杯。
郑安国见此情形真是哭笑不得,偏偏此事又是自家倒霉孩子招惹出来的,加之这些人口中又都是祝福之言,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这种情况下他也只好僵着脸咬着牙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了。
流水式儿的二十来杯烈酒下肚,再加上喝得又快,饶是老爷子酒量不俗,此刻也觉得头脑昏沉,意识虽然清醒,但是精神莫名有些亢奋。
他这人喝酒不上脸,和别人交谈口齿也还清晰,再加上竭力控制步伐,走得稳稳当当,所有人都没放在心上,因而他端着酒壶走到宋君谦身边之时,连老夫人也只瞟了一眼,全当做他要和宁王殿下诉一诉衷肠,没放在心上。
倒是宋君谦在他凑过来时,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但见他目光有神,又想起武将的酒量历来不错,也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他心中敬重老侯爷的为人,又感佩他当初挺身而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护送林文辛出嫁,更遑论婚后林将军整理嫁妆单子时才发现这位老爷子几乎倾尽全力的添妆……心中早把他当做长辈看待,甚至隐隐有些把他看做老丈人的趋势。
此刻见他在身侧坐下,嘴唇微张,似有心腹之言要交代,宋君谦哪敢怠慢,连忙正襟危坐,做出侧耳倾听的情状。
“殿下勿怪,老臣厚着脸皮坐过来,是想和您说两句交心的话。”
“侯爷折煞我了,您是长辈,有什么话交待,我定然洗耳恭听。”
郑安国定定地看着眼前神色恭敬的宁王,半晌,才缓慢开口:“我和怀忠是战场上的生死兄弟。虽然痴长他十来岁,但论功绩、论才智、论人品,我都远远不如。都说武将憨直,可宁王殿下,我说句诛心的话,能在朝廷上屹立不倒的武将勋贵们,哪个心里不跟明镜儿似的?当今亲政不过三五年,我就看出了他眼中的忌惮……连我这个大老粗都看出来了,你猜心思缜密的怀忠心里可曾有过疑虑?”
他这话声音不大,语气也淡淡的,听在宋君谦耳中却如惊雷炸响,他猛地抬头,直直地看向老侯爷的眼睛。
“您不用这样盯着我看,”郑安国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我曾以为连我都看出端倪,激流勇退。他智勇双全的林怀忠还能不知及时袖手?可我左等右等,自己都在京中种花耕田、修身养性三五年了,他却仍然驻守一方、掌握着边关三镇的军权,林氏一族的威名更甚从前……我在京城眼睁睁看着龙椅上那位每每读到西北军报,眼神越来越冷,好容易等他回京休整,邀他过府一诉衷肠。我是想劝劝他的……”
老爷子微眯着眼,似乎回想起了当初,声音有些发颤:“哪里的和尚不念经,哪里的将军不杀人?大炎朝武将数百,哪就缺了他林怀忠一人?暂时先退下来,消一消陛下的疑心,养一养全是暗伤的身体,也过一过寻常人家安享天伦的好日子,有什么不好呢?留存有用之身,等到危急存亡之时,再为国尽忠又有什么不好?又能损他武安侯府几分威名?”
“可他只是喝酒、闭口不言,等把我逼急了想要动手,才轻笑着开口。他说帝王不缺效死的将军,军中不缺统率的元帅,没了他林怀忠,还有后来之人,可西北三镇,还有三镇的百姓却再也禁不起折腾了……他说西北苦寒,又连年被鞑子侵扰,人口本就不丰,百姓们又都过的是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从来都是得过且过,哪有什么盼头?是他们林家率领军队驻扎在此,与贼寇周旋二十余年,屡屡获胜,才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若此刻他们林家权衡裨益,为了保全自身,回京城做一个闲散侯爷,凭着祖上挣下的家业、陛下发下的赏赐,日子总不会难过,可是那儿的百姓们就真的没活路了。”
“不是说朝中再没有像他这般善战的将军,也不是说别的将军就不能重整军威、驻守三镇,逼退黎国铁骑,可这样一来就太难了。定远三镇年年落雪、年年流血,自成立以来时时受到外敌侵扰,黎国一统后更是对此地虎视眈眈,哪一仗不杀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不怕说句灭威风的话,若非军民一心,悍不畏死,早就拦不住他们南下的铁骑了。这种民风酷烈之地,林家军能得到他们的信任靠什么?靠的是身先士卒,靠的是同甘共苦,靠的是他们林家数十年来埋骨在此的大好儿郎!武安侯府何等荣耀,到头来何以只落得文辛一介孤女?因为早在十年前、数十年前,他林家的大好儿郎就已经马革裹尸、战死无数了。”
“朝堂百官乃至当今陛下只知道林家军悍勇,只知道林家军声名赫赫,只知道西北百姓推崇林家军,但这一切都是用血、用命换来的啊!他说西北三镇年年迎敌,甚至每月都会受到贼寇侵扰,边关军民时时都处在备战之中。若他林家回京安享荣华,谁来迎敌?战时换将本就是大忌,百姓一时间人心惶惶难以安定,将士们更是需要磨合,纵然也能得胜,又要付出多少代价,要用多少人命去填呢?”
“他舍不得……-所以哪怕知道帝王猜忌、君臣离心,文官政敌在朝堂屡屡上奏中伤,他也不肯交出兵权……为国为民、唯死而已,左不过就是一个血染黄沙。他这些话说得淡然,我却听得摧心断肠,或许冥冥中也有预感吧,总觉得日后再难和他共剪明烛、把酒言欢了……”
说到这儿,郑安国眼中含泪,喉头发哽,有些说不下去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怀忠的笑言一语成谶,他长眠定远再没回来,而自己困居盛京,再也没喝过像那晚那样呛人的烈酒。
他举起酒壶,仰脖灌了两口,烈酒入喉直呛得连连咳嗽,眼角泛红。宋君谦在一旁手足无措,想要劝慰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痛快!”郑安国见他这样,也微微笑着再灌了一口,一抹嘴,连道痛快。
“殿下,我是个懦夫,当初一念之差,落得如今在京城内赋闲养老,这是我自己选择,怨不得别人。可这些年我也常常在想若我当初拼得一死,不曾放权,驻兵镇远,与他守望互助、成掎角之势,是否八年前那一仗,就不会那般惨烈……”
“不怕您笑话,怀忠与文长贤侄殉国的消息传来,我是真的两眼发黑,吐了一大口血。军情如火,我心里亦如烈火焚烧,强撑着病体去圣架前请命……只可惜,廉颇老矣,陛下信不过我啊”
郑安国笑着摇头,语气里满是自嘲,说的宋君谦也暗自苦笑:何止是信不过的原因呢,当时的宋承源恐怕还是打算割地求和、苟且求安的,哪能再让莽撞武夫坏了他的大计。
纵然后来黎国步步紧逼,让他退无可退,决计抗战到底,也绝不会再让郑老侯爷这般累世功勋的武将重掌权柄,他与武安侯私交太好,之前又常驻西北,那位好容易除了个心腹大患,怎么会再让人在军中树立这么高的威望?
更何况,宋君谦微微皱眉,更何况当初二皇兄随军出征,却溃逃而回,据说身边亲信尽皆战死,本人精神也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可宋承源不说将他留在京城遍寻名医为他看诊,反而远远打发到西南之地……
虽然封地广阔、赏赐丰厚、一应人手配备齐全,可依着宋承源当年对他的宠信,纵然嫌弃他有损皇室形象加之战败迁怒,也不至于这么些年不闻不问,任他在封地自生自灭,连千秋寿诞也不曾允许回京,这其中究竟是否有隐情,自己和太子也沉思苦久,京中亦有流言众说纷纭,至今也没有个定论。
那么,宋承源不让靖远侯出征,到底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就很难说清楚了。
想到这里,宋君谦蓦然打了个寒颤,心里发冷: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位让林文辛从军的目的,就实在值得推敲了。
只是,这种捕风捉影之事,没有实质的证据,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现下朝堂风云变化,稍有不慎,只会引来大祸临身,莫说靖远侯,便是自己也难保全。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有些莫名的不安,如果八年前那场溃败当真另有隐情,真相如何才能大白天下,还忠魂一个公道,倘若其中真有皇室之人插手其中,自己与林将军又该何去何从?
他心中沉甸甸的,坠得慌,偏偏这些话还不能轻易地对别人讲出来,一时间双眉紧锁,心里暗自打定主意,还是要派人暗自里调查一番,以免铸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只可惜这样一来,安排下去的人手就不能和太子殿下以及大皇兄有所牵连,甚至还要防着他们一些……
“宁王殿下、宁王殿下?”郑安国见他神思不属久久不发一言,心中有些不快,只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和林文辛有关,实在不好得罪了他,只好捺下火气,耐着性子唤了两声。
“侯爷……我方才有些走神了,说来惭愧,我从未曾踏足过西北边陲,听您的描述,一时间有些难以想象,定远,究竟是座怎样的城市。”
“怎样的城市?”郑安国嘴里咂摸了一下,神色似喜似悲,“若是让那帮酸儒来说,倒也不缺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苍凉壮阔……”老爷子难得说了两句文绉绉的话,可随即又闷了一口烈酒,声音发沉:“可在我看来,定远就是一座白骨铺地、尸骸筑墙的血肉磨坊罢了……盘桓的秃鹫、无垠的黄沙、还有永远散不去的血腥味儿,殿下,那儿可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低沉,“也不是女娃娃应该去的地方……殿下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们这些武将的家庭,家里的亲属总觉得杀戮太重,府上从来不缺吃素念佛为我们积福之人,若不是我这几个儿子实在不成器,谁不希望他们能读书上进,安安稳稳坐在衙门里,一世富足呢?不怕您笑话,我这孙儿在读书这方面只能说是资质平平,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家里人还是不愿让他再执刀剑,到阵头舔血的。”
“怀忠和我也是一样的慈父心肠,虽然为了家族,不得不把文长带在身边严厉教导,甚至刚过舞象之年就带他上战场杀敌,可对于文辛这个闺女,他却从来都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文辛这孩子小时候身子骨弱,他生怕身上的煞气冲撞了,又听人说江南的水土养人,硬是让弟妹带着孩子在扬州地界长到八岁才回到京城。”
“您也知道京城里的这些世家大族从来都是对女儿严厉教养,尤其是言行礼仪方面更是严苛,只盼着将来长大嫁得个好人家,给父兄家族助助力,稳固稳固关系。可怀忠从未这样要求过,文辛不爱读甚么《女诫》,他便找来各式游记、诗书甚至是兵法任她学习;文辛喜欢舞刀弄枪,哪怕外面议论纷纷,他也力排众议亲自教授,甚至专门请了师父到府上……可以说文辛这孩子虽然不是世人眼中的贤淑女子,却是他们夫妻爱若珍宝,用心培养出的掌上明珠啊!”
“可是殿下,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让她这样一个满心仇恨的女娃娃上战场啊!您当初也回到了京城,扪心自问,难道当时情况真就危急到了让这一个刚刚失去多有亲人的女娃去流血拼命?难道大炎就真的没有一个男子能站出来上阵杀敌?”
“是!她报仇心切,谎称男子,亲自去了宫门口叩求陛下成全,犯下了欺君之罪,但那位难道就看不出来吗?……谁不知道她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女娃在军营中多有不便,甚至还要她隐藏身份从士卒做起,这难道就是对忠臣遗孤的体恤吗?当时我,我也捧着铁劵去御书房请战,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虽然才智平庸,却也在军营中摸爬滚打了多年,好歹也是见过血的,难道我们这帮经验丰富的大老爷们儿不比个小姑娘来得牢靠吗?呵,陛下的用人之道,我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通啊!”
老爷子有些醉了,脸上似笑非笑,若是放在平时,他是绝不会露出这样嘲讽的表情的,好在宋君谦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再次将酒杯斟满,一饮而尽。
“酒多伤身,侯爷还是注意些吧。”
“哈哈,老夫到了这把年纪,还在乎这些作甚?若真是不好了,两眼一闭,也走得潇洒”郑安国摆了摆手,不以为意,他的身子骨还算强健,只是到了这把年纪,也难免少了几分气力,加上之前在沙场杀敌留下的暗伤,天气寒冷之时,总感觉骨头缝里都漏风似的,阴阴的疼,不喝些烈酒带暖,总也睡不安稳。再加上前些年怀忠的死讯传来,又大病了一场,生死之事他早已看开了,只是希望真有那日,他能再到定远城,到坟前,再和怀忠痛饮一场。
这个林怀忠啊,活着没能再看到一眼,死了想去吊唁,也是隔着千山万水、千难万难……
“唉,”听了这话,宋君谦也不好再劝,只是心里莫名无奈,原以为今日赴宴是为了和林将军增进感情、放松玩乐,谁知事事不顺,听了靖远侯的一番话更是心情沉重,实在高兴不起来。
诚如老侯爷所讲,宋承源对林将军的态度实在值得推敲,若说真心爱护,无论是允她从军还是归来之后默许御史言官将她身份戳穿,似乎恶意昭然若揭。可若仅是如此,无论是在招待黎国使臣的宴会上许她佩剑入宫还是后来为她挑选夫婿都算得上用心,乃至成婚后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虽然刺耳也并非没有维护之意。
态度如此矛盾,倒真让人难以捉摸。
想到这里,宋君谦苦笑一声,忍不住叹气,毕竟那人心里想得什么,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可是从来都没猜透。为今也只有希望,他这种种怪异举措,只是因为帝王心术、平衡朝堂,而不是因为其他了。
见他叹气,郑安国心中也是一个咯噔,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人老话多,好端端的怎么和宁王说了这些有的没的,这下好了,气氛一下子就沉重了起来,宁王看上去也心事重重,他原本还想好好的为自家侄女美言两句,促进促进小两口的感情,这下好了,打了一肚子的草稿,现在是一句也说不口啊!
老爷子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和别人言笑正欢的夫人,见她似乎没注意到这里,心里狠狠松了一口气,当即就有了脚底抹油的冲动,当下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怕自己嘴快,再说出些什么惹人不快的话来,对着宋君谦一拱手,推说酒多过量,要去解手。
宋君谦对他素来敬重,自然不会阻拦,站起身客客气气地目送他离开。等老爷子去园外溜达了一圈,散去了三分酒气,才重又回到主座,他很有些心虚地瞥了自家夫人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还不等他把这口气吐匀,侯夫人似笑非笑地一转头,无情的铁手已经伸到了他的腰间,稍稍用力地一转……
咳,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在座的宾客全都默契地抬目远眺,只觉得今日的花园格外有趣,默契的忽略了靖远侯从齿缝漏出来的冷嘶。
这天,可真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