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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使团进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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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长安城外。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今日是难得的天朗气清,阳光带着暖意洒在行人身上。
少年少女们脱去皮袄,换上春衫,打马嬉笑着往乐游原去踏青。路旁的小贩们叫卖着新出锅的毕罗和乳酥,面上皆是一片喜气。络绎不绝的人群中偶尔能看见几个带着白色高帽的粟特胡商,牵着高大的骆驼往城内去。
几个胆大的童儿围上去想看得仔细些,正巧骆驼昂头打了个喷嚏,缰绳被带着从年轻胡商手里一松,差点脱手,把他们吓得往后一跳,站定抚了抚胸顺气,又是哈哈大笑起来,互相推搡着说哪个被吓着了。
这是出门踏青的好日子,但也是易出事的日子。
裴行立端坐在马上,一身绛色圆领窄袖袍衫,反而衬得剑眉星目、更加硬朗,腰间系着的银鱼袋纹丝不动,一看就知世家规矩极严。
他年满二十便升了金吾卫中郎将,掌领府属,负责长安城内治安,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可谓年少有为。
一般巡察本是劳动不了他的,但今日不太寻常。裴行立虽是便服出行,却点了营中精锐在东门外布防,皆因鸿胪寺收到了回鹘使团要提早抵京的消息。
万年县驿站三日前就传信来,说使团不日抵达,可右郎将沈羽一连来候了两日,都未见到人影,这会儿已经是老大不耐烦,身下的马也感受到焦躁,开始原地刨蹄。
沈羽转头问自己长官:“中郎将,这回鹘使团怎得还不到,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
裴行立闻言倒是果断答道:“已至京郊,若出了事,便不会没有消息,再耐心等等”。
俊朗的脸上看不出担忧,但心下也闪过一丝说不清的阴霾,暗自怀疑是不是与上旬父亲奏表有关。
关中望族河东裴氏的家主,安西大都护裴仿,正是裴行立的父亲。
上旬政事堂议事,裴行立旁听,安西奏表中提到西北有些不太平,突厥、回鹘、焉耆各大部落之间暗流游动,怕是要借着这次使团来朝生事。察事厅(皇帝直属的间谍机构)已经和金吾卫通过气,布防要外松内紧,暗查城内异动,严防胡人密探浑水摸鱼。
裴行立这厢正垂目思索着昨日报上来的一则胡商纠纷,突然听得一声清脆招呼
“三哥!”
他闻声抬头,眼中不由就带上了笑意,但面上依然是纹丝不动,只轻轻颔首,周围府兵也纷纷望去。
只见一名身着鹅黄色窄袖胡服的少女,月白翻领锦缘衬得皮肤更加白皙细腻,皮革蹀躞束在瘦腰间,身量高挑,却生了张可爱的小圆脸,胜在长眉舒展,容色明媚但气质清爽。杏眼微弯,盈盈含笑,跳脱间的灵动让人眼前一亮。
右郎将似是也被感染到,笑道“县主也来凑热闹了”。
“知温”,裴行立下马迎上前,倒不意外她出现在这,她从小就是个呆不住的性子,家里也无人拘束,学了些拳脚功夫,十岁起就往西市跑,还结识了些异族友人。
不过毕竟是县主,金枝玉叶,身旁乍看平平无奇的侍女初霁,却是个武功不低的,此刻也向二人见礼:“中郎将、沈副将”。
知温确实是个爱笑的性子,这会儿见到熟人更是高兴,一双灵动的小鹿眼弯成月芽,一边上手摸了摸裴行立的大黑马逐风,一边歪着头和她不苟言笑的裴三哥打听:
“今儿怎么出城来了,是不是有使团要到了”?
裴行立闻言好笑
“明知故问是不是”。
要说崔知温消息为何如此灵通,都是因为她的兄长崔知意,乃是鸿胪寺的少卿,主管各邦朝贡、宴会、送迎。
崔家这两兄妹的身世在长安城中也是叫人啧啧称奇,他们的母亲晋阳公主和崔驸马兰因絮果,婚后几年就开始两看生厌,最后竟是因为和离闹得满城风雨。
按说公主和离虽也少见,但不是没有,可晋阳公主当时意外怀上知温,竟是想直接落胎,走漏了风声,被崔家知晓后自是不依。晋阳公主也是个心狠的,最后皇上亲自调停,才答应生下来,但条件是,儿子她要自己留着。
最后的结果就是,知温刚生下来,就和自己亲爹崔驸马被打包送回了崔府,毕竟公主是夺了崔家儿郎,皇上为了补偿,给知温破例封了个乐安县主,放在崔家长大。
本来兄妹俩从小并不生活在一处,年少时感情并不深厚,但他们有个共同的亲戚,裴家。
崔家和裴家本就是通家之好,崔家这一辈掌家大夫人正是裴家女儿,知温拐着弯也能喊裴行立一声表哥,又因着少年时一次意外,和裴行立亲近起来之后就依着裴家族中排行,喊他一声三哥。
而崔知意则跟着母亲留在公主府,但巧的是,晋阳公主和离两年后另嫁的那位驸马,正是裴行立的小叔,裴家那一辈最小的五爷。论起来,裴行立得叫晋阳公主一声婶母,崔知意自然也就常来裴家走动,还和裴行立一道在练武场摔打了两年。
这长安城兜兜转转,皇亲国戚、高门大姓之间其实拐几个弯也都能搭上。只不过晋阳公主和崔驸马之间这场和离实在撕破脸面,有点难看了。搞得亲兄妹俩,却得裴行立这个外人在中调停撮合,才又亲近起来。
这会儿知温见瞒不过这尊大神,便直言
“前几日知意休沐,送信约他去西市淘东西,结果他托说有事,一打听原来是回鹘使团要到了”
“使团年年来,怎么就这么上心了”裴行立有点奇怪
“去年回鹘使团来的时候,我跟一个女译官学了好些回鹘文呢!不知道她这次会不会跟着一起来”
知温侧脸贴上逐风蹭了蹭,马儿也乖巧地往她手上顶了顶,算回礼。
她从小爱去西市玩耍,结识了不少胡商,从他们口中听了许多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壮阔,心里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便是要自己亲眼去看一看,到底是一番怎样动人的景象。
古有张骞出使西域,今有玄奘寻访天竺,崔知温虽是女子,却也自有一番抱负。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她还只是有些懵懂的直觉,想走得远些,再远些,探索一番大唐之外的世界。
长安城华贵无比,气象万千,但她有时候觉得过分精巧了,琼楼金阙美则美矣,少了几分疏阔,遍地的香脂膏腴,甚至隐约让人嗅到腐烂的味道。
更直接来说,再好的雕栏玉砌,看了十几年终是腻了,她心底那股隐秘的、想要逃离的渴望越来越强,几乎要遏制不住。
但知温也明白自己这想法太过离经叛道,可能在世人眼里还有些不知好歹,所以并不敢宣扬,只有每日跟着她出门的初霁隐约猜出几分。初霁小时候是跟师傅外出走过镖的,知道人间疾苦,也暗示过自家县主不要想当然。
知温听劝,不能想当然,但能谋定而后动。
所以她从很早开始就认真找胡商们讨教,了解商路行程和各地风俗。胡语她是早就说惯了的,但胡商里识字的少,有学识能教人的更少,还是去年,回鹘使团的女译官骨咄禄意外和她投缘,在长安盘旋期间,教了知温一个月回鹘文,还留下几本佛经译本让她练习。
等骨咄禄他们返程的时候,知温已经有信心跟骨咄禄约定互相写信了,知意在旁听得一知半解只能跟着傻笑假装懂了,一心以为妹妹对胡语感兴趣只是贪玩,为了去西市听故事,还夸她有天赋,自己在鸿胪寺有三年也只会几句问候和骂人的浑话。
这些按下不表,裴行立听得知温问到使团的女译官,倒是正经回她
“回鹘至长安,一来一回便要半年,她去年刚来,今年应该不会跟着了”
知温也晓得这趟怕是见不到她了,又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她不能来,不知我何时能去呢”。
裴行立还想再问上几句,突然官道上传来一阵骚动,一骑快马飞奔而来,路两旁的小贩都急忙侧身盖住自家吃食,怕溅起的尘土扬进来。
“报中郎将,回鹘使团已行至灞桥,约莫两刻钟能到城门外”
来人正是金吾卫派出去打探情况的兵士,说完这句,他抬头看了看裴行立身侧,欲言又止。
知温也有眼力见,知道怕是有什么机密情报,便自己告辞
“三哥,那我去坊间楼上等着了,早就在大观楼定了位置,你自去忙吧”,语气间带着要见使团的迫不及待,倒像是她要赶人。
裴行立叮嘱了一句小心,回头来看兵士,对方才压低声音道
“似乎是使团中有人受伤,不知道从哪寻了辆马车,走得慢了”
沈羽望向裴行立,等他决断,裴行立略一思索,先传令去鸿胪寺报信,提前准备迎宾,这边又吩咐沈羽
“去察事厅知会一声,看他们有没有私下收到密报,再几找个机灵点的,便服去鸿胪寺卧底一阵子”。
说完翻身上马,令城门吏准备起来,一会儿的文书查验也得要一阵子。他驱马几步,行到队列前头,抬头望了眼天,日头已行着当空,有些晒得慌了,官道上行人也少了许多。
在有几分难捱的安静中,终于,使团抵达了。
只听得阵阵马踏声越来越近,为首是两列骑兵开路,士兵和马都异常高大雄壮,身披五彩斑斓的锁子甲。紧随其后的一名魁梧中年男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使团首领,阔脸浓眉、深目碧瞳,头戴金冠,发间缠有垂至背部的宽丝带,长袍两侧开衩,露出长皮靴。
跟在他身后的有十几名使团成员,都身穿身着回鹘服饰,队形相较之下松散许多的,几个年轻的面孔在好奇地张望着,应当都是第一次抵达这座壮阔的都城。
年年都有使团进京,城门口的老百姓们倒也不吃惊,倒像是有热闹看了一般,呼朋唤友的来围观。但这只队伍稀奇的是,使团中簇拥了一辆马车,两侧还有手持华盖的仆役跟随,而按理西域各族都没有坐马车的习惯。
这也是为什么,前头派去探查的兵士怀疑有伤者,他鼻子尖,隐隐约约闻到一丝血腥气,但车帘捂得严实,想看得更仔细却是不能了。
这会儿崔知意也带着鸿胪寺主簿和译官来了,自是迎上前去,交换文书,一番繁琐的礼节寒暄之后,将队伍迎入了城。长街两侧坊间爱看热闹的人家早都挨挨挤挤,在临街的酒楼、茶馆窗口候着了。
这一大波异族来客,人数倒是不少,除开打头的骑兵护卫、使团正式成员,队伍后面还缀着一群“杂牌军”,有结伴献礼的胡商,牵着载满羊皮、宝石、香料的双峰驼,还有随行的乐师和舞姬,兴致来了,直接和人群互动了起来。
龟兹乐手的鼓点先响起,年轻的回鹘女孩坐在骆驼上,随着节奏转动自己柔韧的上身,左手举过头顶,漏出光洁雪白的手臂,反手叉腰,左右摆动,带动尖顶帽上清脆的金铃和低沉的鼓点相应和,两旁观众一路喝彩、呐喊,混合成了一场酣畅欢快的演出。
二楼窗边的知温,自然也是热情捧场,探出身子来,跟着音乐拍掌,玩得不亦乐乎,还笑呵呵地和每一个眼神接触到的成员打招呼,对比着旁边初霁的一脸淡然,着实引人注目。
跟在队伍中的裴行立和崔知意看见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知意不由感叹了一句“还是知温日子过得滋润,乐得自在,不像我每天起早贪黑,伺候这些使团大爷们”。
裴行立懒得理他,但心中却是一软,念道
“知温的性子惯是潇洒,倒是盼她能如此自在一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