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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岛 ...


  •   炎夏永昼,南州江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江上偶见一两艘船只徐徐而去,依稀肉眼可见得那江面远处有几座似少女般婀娜娇小的岛屿,天上浓云聚起又骤散,甚是如世事般变化无端,难以预测。

      江边稀稀疏疏地栽着一排榕树,虽说是长得枝桠错乱,种的年头不够,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算不上什么蓊蔚洇润,倒也是个遮荫避暑的好去处。

      此处乃陵州西南边角一隅,略有些偏僻了,人烟稀罕不阜盛,却也是个显得清静安逸的好去处。

      一位老叟已然满头银发,仍精神矍铄,不见老态龙钟,坐于榕树底下,手上拿着一把蒲扇,时不时地就摇几下,他的身边围着四五个孩童,两个额上有垂髻,其余三个已经左右绑起了总角了,不过和这位老人家的穿着却也相差不大,皆是敝衣旧服,上面缀满了补丁。

      这一行人中,唯有两个身穿绫罗华服,衣裙翩跹,容貌非凡的女子格外惹眼醒目。

      稍高一些个头的名唤菀菀,今年芳龄十五,鹅蛋面容,面若新荔,长得柔而娇俏,眉眼中透着一股儿聪明灵慧的劲头,说是花容玉貌便再合适不过,头上一个十字髻,右边婠着金鱼戏珠攒珠花钗,身上穿着百花缤纷落英缕金线玫瑰粉纱衫,下着五彩刻丝秋香色撒花洋绉裙,裙边系着葱黄宫绦青鸟衔芙蓉羊脂白玉佩。

      她身旁的女子比她小约一岁左右,唤做杏儿,容貌虽稍逊几分,然也是生得仪表不俗,容面清秀,俊眼巧鼻,头上绑了个双平髻,分别用几朵桃花饰点缀,身上着杏仁色镶边圆领衫,下着同色的百蝶戏花纹裙。

      这伙人何故聚于此?原是这位麻屣布衣的长者正在此地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老人家口齿清晰伶俐:“你们可知那京城中已因叛乱而被荒废的萧家?他家的老黄历还得从我大离国建国立朝以来说起。
      他家已过世的萧老太爷本就是寒门武将,因开国定鼎也有一份汗血功劳,一时间,封爵袭官,荣华富贵,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是享之不尽,门庭若市,更是何等的风光耀眼呐!
      等国家大致稳定、地方混乱不再,萧家却也被皇权冷弃,渐移离中心。等到了萧风然老将军这代,也已然是瘦死的骆驼,颇有些外强中干之意呀。
      话说十三年前正是景合五年,萧风然大将军及其三子一同率领着他手下的十万萧家军在北疆英勇作战,杀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使得那北戎蛮夷的铁蹄不敢再轻易踏进我大离国边界丝毫。
      ······
      萧家的祖坟从此又冒了一大股青烟。
      ······
      然风水轮流转,敌营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赛诸葛,他料事如神,故敌人对萧军动向了如指掌,接连攻下我大离三座城池。此后,我军节节败退。
      ······
      终于在景合十年,皇帝身边的一等忠臣宜远公公带着人马出发北边,原意本是要带来皇帝赏赐的圣旨鼓舞军心,却不曾想竟意外发现萧风然等人叛变投贼的内情,这才导致我军次次溃败后退。
      萧风然想要软硬兼施收买宜远,宜远公公带去的人皆叛变,宜远假意投靠,施了巧计方才得以顺利脱身,那叛变的萧家军后来也是自食恶果,万千军马葬身于山崖峭壁深渊之下。
      宜远公公速孤身一人动身返京,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与景合帝听。
      帝听后大怒,下令斩杀萧家全族。不过俄而须臾间,何其风光无限的萧家竟沦落成了阶下囚,落得个满门抄斩、家破人忙、妻离子散的下场!萧家上下二百零三条人命就这样呜呼于刽子手刀下,成了那刀下亡魂,也不知临死前他们心中可有半分冤情和委屈无法申诉?忽喇喇,大厦倾倒,昏惨惨,似油灯枯尽,渐去黄泉路一家团聚,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呐!”

      老人家说罢这段话后,已是污浊混沌的双眼噙满泪水,咬紧牙关,鼻孔翕动,面部涨红,脖颈儿上的青筋更是显现明显,喉头哽咽,他仰起头来望着白日苍穹,长叹了一口气。

      孩童们听得入了迷,眼睛睁得大大的,皆注目长者,眼神一刻不曾眨闪过。

      取下腰间别着的水葫芦,豪迈地饮了一大口解渴润嗓子,老翁接着道:“可天不亡绝萧家,萧风然共有三子,长子和季子皆未婚娶,只这次子早早地娶了幼小一同长大的青梅过门,婚后三年便诞二子,长子随祖伯父叔等众人共同葬身于那深崖下。
      只那幼子七岁余时因生了一场怪病,后得偶然路过他家门前的跛足高僧指示,便将此子送至风州一隐居避世的高人处修身养性,直至此子年至十六,便可归家。高人自称隐竹居士,居住在清幽山上的幽然居,何方人士,从何而来,却不足为外人所知。
      萧家事变时,皇帝自然派人去往那风州斩草除根。皇帝遣那兵部尚书林甫嵩带兵追捕至幽然居内,隐竹居士设法保住了那稚子的姓名,然他却自身难保,惨死于林甫嵩剑下。
      稚子为了躲避官兵追捕,跑至一山野之湖边,正一筹莫展不知如何过渡之际,青天上一只白鹤俯冲下来,盘旋在湖面上,转了几圈,遂变成一艘白色的船只。眼看官兵就要追上来,稚子来不及多虑,便毫不犹豫地跳上船只,随船而去往那远方的神仙之所。”

      话毕后停顿片刻,老人家挂好水葫芦,拾起地上自己脚跟旁的褡裢,起身欲去,孩童们也哄笑着四散开,到处嬉戏打闹,忽然一道娇俏的声音叫住了他。

      “老人家,您莫要急着走,小女们还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您呢!”

      长者停驻,转身回头,俄见两个一前一后朝自己走来的娇美少女。

      原来是宛菀和杏儿两人,她们方才听得如痴如醉,还沉浸在长者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语调中,仿佛意犹未尽,却不知这老人家为何述毕如此伤感悲怆,真仿佛这萧家与他有何干系。

      老翁静驻原地,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两个未脱稚气的少女:“两位姑娘叫住老叟,可是有何贵干?”

      菀菀直言:“其实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方才听闻长者讲这萧家的前尘往事甚是精彩,然这萧家乃是卖家叛国的一等罪恶之人,实乃我大离国的极大耻辱,贼鼠之辈,理应那样的下场,只是不知您为甚么要如此哀痛悲恸,还说甚么莫名其妙的冤情委屈,甚是让晚辈不解。虽说连世上的三岁小儿都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甚么神仙之所,当初天罗地网,那稚子也不可能逃出生天,但是我还是好奇,您嘴里的稚子究竟最后去了何处?”

      杏儿也点点头,心中亦有同样困惑。

      老人家却忽从悲转喜,哈哈大笑起来,与方才之状却截然形似两人,捋了一把胡须,止住笑声,变得神情严肃起来:“我只是一个爱闲谈市井世事的糟老头子罢了,先不论这萧家罪状是否有你我都不知道的内情,更何况这萧家父子四人英勇不凡,我是叹惜人才殒命。且我看二位穿着举行不像是平常人家出身,非富即贵,对于这等子朝堂之事还是莫要知道得过多才好,你们的家人想必也是期盼你们能远离闲言碎语的纷争之乱。至于那萧家小儿嘛,最后去了一个叫蓬莱岛的仙境之地。”

      说罢,不等菀菀她们二人作何回应,老翁朝她们二人挥挥手作别便转身离去,口内还念着言词:“苦练奇功数十载,管它朝夕或冬夏。十年磨成剑出鞘,未料虎惮狼奸伺。抛洒头颅与热血,不曾忘却满江红。昨日还是金银满箱,笏板满堂,纱帽高戴,今夕已然命丧黄泉!悲也!令人嗟悼唏嘘哉······”

      老翁一璧念,一璧走远,后面还念着甚么,菀菀二人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是在心中感叹这长者稀里糊涂说着甚么鬼力乱神之类的,真是好生奇怪,令人不解,又着实是忍不住心底琢磨起来这世上是否真有蓬莱岛。

      关于萧家幼子是否真的逃过一劫我们尚且难知,但是这天底下还真有这么一个极乐逍遥之地,就叫蓬、莱、岛。

      正所谓山峰不在于高矮,有仙人则名声显赫,水泽无所谓深浅,有祥龙就威名四海。这蓬莱岛虽小,却是藏着一位绝世高手。因着这位高手医术熟稔,每年皆会离岛去走访四方,为不少百姓诊治疑难杂症,医技精湛,堪称妙手回春,能让人起死回生,看病不分贵贱男女,且分文不取,九州内有“再世华佗”的美名,世人皆称其为蓬莱仙医。

      此时正值荷月之际,蓬莱岛上万物兴盛,朝气蓬勃。岛上有片竹林,蓬莱仙医给它娶了个“碧幽海“的雅称。

      一个约莫十五岁出头的少女此刻正在碧幽海中的一处空地上坐着发呆走着神,旁边还有一个大竹筐,装满了她刚刚千辛万苦,费了好大一通力气去采回来的各种草药。

      因缘巧合下,蓬莱仙医收了两个徒弟,一男一女,女的便是这位名叫慕雪的姑娘。

      只见她肌肤白皙透亮,眉翠唇红,鼻巧玲珑,眼神清澈似可见一汪闪亮银河,又如璀璨众星,若是这双眸子蓄满泪水,那必然是犹如眼含秋波,可以眉目传情了,乍看微丰,身材却又姣好,腰细苗条,机灵俏皮却又不失一丝娇美,娇而不媚,真真算得上是举世无双了。

      慕雪百无聊赖地扯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每扯下一片便要嘀咕上一句,“他想我了”亦或是“他忘了我了”,轮流交替反复念叨着,表情时而隐约带着期待,时而明显伴随失望。终于,最后一片粉色花瓣被她从花柄上扯下,一句带着兴奋的“他想我了”从少女的喉咙中欢快地发声出来,慕雪也随即跳起身来,她的脸色大喜,脸庞因太过激动而晕染上了一层红色,不施粉黛,却比西施,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等一众形容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片刻工夫,慕雪背起大竹筐,兴冲冲飞快地满载奔走而归。

      归至住所,但却空落落地,四壁静悄悄,唯这少女一人而已。日光下她的影子被投射拉得有些细长而变形,难免给人孤寂独身,形单影只的寂寥之感。

      原来这蓬莱岛的主人蓬莱仙医已于半月余前便乘船下岛到大陆地界去了,而他的男徒弟更是身份显赫,三个月前便被一封家书催促着归了京中的富贵权势家。蓬莱仙医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嘱这女徒弟要好好看家,勤看医术,待他归来之时定要好好地考一考她。故这岛上目前就慕雪一人,她谨记恩师教诲,每日上山采药,日夜挑灯细阅那医典药籍。只是她已经牵动情丝,在三生石上留下了姓名,所以总有心不在焉的时候。

      去药材库房卸下大竹筐内的所有草药,将其挑拣分类而收纳好,慕雪方才得闲伸了一个大懒腰,打了一个呵欠。她自出了库房的大门,绕过一抄手游廊,随后至大厅,方欲回房间小憩片刻时,便瞥见一只白鸽款款飞来,最后停在厅门前走廊不远处的一根朱色柱梁上。

      走近鸽子仔细一瞧,慕雪这才察觉到是只信鸽,它的一条腿上用红丝线绑着一张白色的信笺。

      少女将白鸽腿上绑着的丝线解开,取下那封书信,鸽子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很快便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红色丝线?那日京中传来的望师兄速归的家书也是绑着红色丝线来着,想必是很要紧的事情吧?”慕雪盯着手上卷起来的信纸犹豫不决,不知自己该不该打开,心中也在懊悔师傅不应留自己一人在此,往日有类似情况却还可以找师兄商议,如今只她一人,可如何是好呢?

      再三思虑过后,少女似是做了重大决定:“不管了,既然事急,师傅且师兄皆不在这,那只有我打开才能一探究竟了。”

      原本蜷缩起来的白色信纸被少女的纤纤细指铺展开来,映入慕雪眼帘的却是一行笔力劲挺似行云流水的字迹:师傅,吾急需金乌草一两,雪鹿莲八钱,比翼花七钱,望您能在一月内送至京都伯远侯府,徒儿楚瑜留。

      信中提及的这三味草药世间少有,且都生长在悬崖陡壁等极险恶之地,不易采摘,蓬莱岛内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少量库存,悉数为蓬莱仙医往日在各地诊疗时顺手采撷而得,颇为珍贵。

      慕雪掰着双手的手指头估算着,脑海里想起师傅是半月余前启程的,若是此时立刻飞鸽传书给他老人家,少说也得等上半月才能有回信,更遑论现如今从岛上到那京都便也要半个月了!

      “哎呦,那岂不是要耽搁了正事!这可使不得呀!”慕雪惊呼起来,眼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鬼灵精怪的少女可不像她嘴里边的遇事没主意的热锅蚂蚁,相反地,她的鬼点子数不胜数,别人想不到的她可敢一千次一万次地尝试。

      慕雪靠在方才信鸽停留的那根红色柱子上,微微嘟起嘴唇,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突然之间,她略有些紧拧着的眉毛舒展开来,嘴角上扬,脸上一副得意欣喜的灿烂笑容:“欸,要不然我去送好了!若是我现在即刻动身,骑着师傅的宝贝绿耳紧赶慢赶,半个月内抵京应该不在话下吧。”

      想好打算后,慕雪便速回房内收拾起衣服包裹,准备些盘缠,又急匆匆往药材库房内仔细翻找着那三味药材,装好纳入包裹中,又赶去马厩内牵出那匹可以日跑三百里的骏马,之后便是一人一马离岛奔赴那京都中的未知了。

      可惜天公不做美,这六月的天就像青涩懵懂心事重重的怀春少女,真是说变脸便翻脸。慕雪刚渡船抵达陆岸边,骑着绿耳赶了五十里路便下起了雨。起初只是朦胧细雨,没曾想只是烧壶水的工夫就倾盆而下,骇人得很。

      慕雪行至一个名叫古龙吟的镇子,此时她正在一处人家的瓦砾屋檐下躲雨,一手牵着绿耳,不远处有可以打尖住宿的客栈,离她约百十步距离,心里料定这雨势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且天色渐晚,她一个妙龄女子夜里赶路也属实是有些冒险,便打定主意要在此地住宿歇脚一晚。

      距离她此时所驻留之地仅三家店铺的屋前,一个穿着粗衣糙服的少年郎正徘徊不前。

      少年郎名唤陈乾,年纪约莫十五岁上下,头顶绑着灰色缁撮,一身浅蓝的粗布麻衣已经被水洗褪色得不成样子,从小跟随父母亲一同住在曼陀山脚下,离古龙吟镇有一段距离。

      陈乾低头望着他托于其右手掌上的那块雀卵大小,色泽通透,晶莹剔亮的椭圆形翡翠玉佩。这玉佩于他而言实乃重要的随身物件,关乎其一生,影响极大,与之性命相比无二。

      可他的双亲半月前不幸染上蹊跷怪病,咳嗽不止,日咳夜喘,本以为只是寻常的感染风寒之症,去山上寻些麻黄羌活之类的草药回来熬煮服个两三日便可痊愈,谁知过了三日仍不见效,病情不缓反渐急,后来居然只能卧病不起,呻吟不绝,面色蜡黄,惨淡无容。

      陈乾这才重视起二老的病情,租赁一辆牛车急慌慌地往镇上赶去。大夫替两位老人家把脉后,又询问一些相关细节和症状之类的,这才明确知道患了何病,写下药方,将陈乾拉至无人的一旁,告知他其双亲的病实属罕见,大夫只在医书上见过,但是古书中关于此疾的方子还是提有一笔的,只是需要用到的药材昂贵,少说也要二百五,大夫从上到下打量了陈乾一圈,低声叹了口气,说了句“诊治与否,都在于你,望你三思”便自行走开了。

      听完大夫的言词,陈乾心如烈焰焚烧,急得团团转,但还是先拿了大夫开的暂时缓解些许不适的药携着父母双亲归了家。

      回家后的陈乾却是茶饭不思,到了夜里,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父母病重,作为儿子却无钱为父母医治,真是不孝,他们在这世上又无别的亲人,就连借钱也是一种奢侈。就这样,陈乾内心煎熬了差不多半月。昨天夜里,他照例躺于床榻之上,夜不能寐,又是思及双亲处境,万般无奈之下,陈乾只能自锤胸口,自责不已。

      忽地,陈乾似是变了个人,利索起身往房内的背拦上点燃了煤油灯,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他打开衣箱,在里面东翻西找,衣箱被弄得一片狼籍不堪,不一会儿他就从箱底掏出一块玉佩。

      次日天还未明,陈乾做好早饭,置于父母床榻旁,只简略交代要去镇上一趟便出门了。

      抵至镇上的当铺门前,陈乾抬头望去,只见一块刻有“艺福堂”三个大字的牌匾赫然在他头顶的门上方。只是这会儿他却又怎么也迈不开腿跨进那道门槛了。正因这玉佩于他而言实属珍贵,一旦当了出去便难以赎回,可是眼下唯一之计却只有典当了它,才有法子可能救回父母亲呐。于是就有了这一幕,陈乾手里死死地紧攥着这枚玉佩,犹豫不决,踌躇万分,在当铺门口左右徘徊,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当铺近门处的柜台后面的伙计看着陈乾来来回回地走着也有了差不多一日工夫,看得都要打瞌睡了,也没瞧见这小伙子要进来一步,只能漠视他,继续专心低头打着那算盘记账。

      末了,他似是下了某种决心,跨进了那道门槛,告知伙计自己要典当物件。伙计先是快速地从上而下地打量了陈乾一圈,鼻内发出一声冷哼,随后带着轻视的慵懒语调问道陈乾要典当何物,陈乾艰难地摊开右手手心,缓慢地递出玉佩。

      当铺伙计一面拨弄着柜台桌面上的如意算盘,一面轻蔑不屑地朝陈乾手上瞥过去。

      不看不知道,伙计眼睛这一掠过去,顿时瞪大了眼珠子,眼神里满是惊喜,嘴巴张大,持续发出“啊”的声音不断续,脸上先是惊讶又转变成大喜过望的表情,打算盘的手也止住了,略有些发抖,很快,伙计镇定过来,他接过玉佩,原本又削瘦又长的苦瓜脸满笑堆笑起来:“大爷!公子!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叫掌柜的过来。”话毕,伙计便一溜烟地掀开黑色布帘入了里堂,没了踪影。

      没到片刻,一个个头矮却又身材臃肿发福,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跟方才那个上演瞬间大变脸的长条苦瓜伙计前后脚出来了大堂,两人笑得脸都要烂了。前者便是这艺福堂典当行的老板钱来了。

      “这位公子,不——这位老爷!听说您要典当这枚玉佩?”老板钱来看了看手中颤抖握着的宝贝玉佩,脸笑如花,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只剩两条缝隙了,一张口露出上半部分肿胀饱满的牙龈,近看显得有些可怕,牙龈下是一口大黄牙,离他近些或许还能闻到一些气味,继而又将视线看向穿着有些寒碜的陈乾仿佛在向他确认。

      不过老板心里难免划过一丝怀疑和疑惑,但是很快便也消逝了,毕竟他可是一个实打实的商人,脑子里就三个字——想挣钱,至于何人典当,典当何物,如何而来,却是不归他管的。

      陈乾无奈低声应了个“嗯”,紧抿的双唇很快再次开口,带着些紧张:“这玉佩值当多少?”

      钱来用手捋一把下巴粗得扎手的黑色胡渣,心里暗自揣度这陈乾看着不像是有见识的人物,看他神色焦急应该是手头紧急需要解决,眼中闪过一道精明笃定的光芒:“那老爷您想要多少?开个价吧。”

      被老板这么一问,陈乾瞬间懵了,伸手挠头,随后迟疑开口:“二百五换否?”

      钱来心中窃喜道:这厮果然是个不识货的村野小子,玉佩于其手,简直如同暴殄天物!于是,陈乾的玉佩便以二百五十两的价位成交入了钱来的典当行。

      钱货两讫后,陈乾把典当玉佩得来的银两放入褡裢内再小心谨慎地放入衣衫内的口袋,双手交合在胸前,紧紧地死捂住放银两的位置,出了艺福堂的门口,正欲往隔了一条街的医馆行去,此时恰逢雨势渐小犹如毛发,或是他太过警惕而东张西望,故一不小心就与朝他迎面走来的慕雪相撞了。

      这是慕雪长这么大第一次下岛来大陆的村庄人烟处,周围的所有对于她而言都新鲜不已,所以她格外兴奋,右手单牵着绿耳,东张西望,对周边的人和其他一切事物都万分好奇地观察着,一个不小心就与人相碰着了。

      原本激动难耐的心情也宕低了些许,慕雪用空出来的那只左手抚摸着被撞得有些疼痛的右肩,看清眼前的是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相仿的少年郎,略带埋怨,娇气嗔怪:“你谁啊?走路怎么不仔细瞧着些?小子,你眼珠子偏往何处去了?”

      明明是两个人都急着赶路,没看清前方,可慕雪非要硬推挤责任给对方。没办法,谁让她是蓬莱岛上的小无赖呢。

      慕雪看着眼前的少年郎,只见被撞之后,他急忙用力挤压了一下胸膛放钱的地方,当他感知到被手触及之处还是鼓鼓囊囊的一团,脸上惊慌的表情登时松懈了下来。待对方再抬头望向自己时,少年郎的脸腾地红了一片,微张着嘴想要开口言语的嘴角一下子上扬起来,一只手不自然地挠摸着耳后。

      慕雪看他行色匆匆,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赶着去办,故之前才冒犯冲撞了自己,且看这少年郎长得是面相清秀,浓眉俊眼,跟自己有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和相似之处,便在心底里认定这人敦厚老实,况且自己也算不上无辜清白,于是清了一下嗓子开口道:“那什么,本姑娘呢,今天心情好,就姑且原谅你了,可不能有下次,务必谨记,知否?”

      “对不住!对不住!姑娘,我方才急着赶路才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我、我,你、你没事吧?”少年郎脸上的笑容淡去,取之而来的是满脸的歉意。

      看着连给自己鞠了三次躬的淳朴少年郎,这下换慕雪不好意思了,脸色稍温,蹭了蹭自己的鼻尖,语气比方才低弱了几分:“我无碍,你快去忙你的吧。”说罢挥挥手,少年郎便越过慕雪身边急着往前赶路了。

      她在心底暗自诽谤:这个少年郎真不经逗!
      暮色浓重,天色渐晚,慕雪离了屋檐下,单手牵着绿耳渐入雨里,赶往前方不远处的客栈投宿。一匹高大的赤色枣骝马在雨中与她和绿耳擦身而过,那马上的人戴着黑色斗篷,浑身着乌色,箭袖墨靴。因着刚下雨完后的天空还很阴沉,暗淡无光,只是见其身形高大挺拔,隐约可见那斗篷下一双眼神锐利的眸子,透着几分漠然。

      那人骑在骏马上缓慢驰行,很快,一双强劲有力的手牵制住缰绳,此人从马上纵身一跃而下,进了方才那少年郎前脚来过的艺福堂典当铺。

      老板钱来还在沾沾自喜,不费吹灰之力得来了这么一块好玉,捧在手里,各种赏玩,可一见那黑衣斗篷男子便有些心绪不宁起来,总觉得来着不善,若是那奸诈阴险,烧杀抢掠的贼鼠盗虎之辈,自己也只能自认倒霉,于是来到门口迎接来者,双手作揖,有些紧张问道:“请问阁下来小店有何事?”

      只见来人从胸前掏出一锭大金子,钱来瞬间在把恐惧灭得烟消云散,只是感觉头脑眩晕,只因见到如此大的黄金,太过心情澎湃激动所致。

      老板激动地语无伦次,结结巴巴道:“客、客官,大、大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

      来人冷笑了一声,低沉悦耳的嗓音响起:“刚刚那人典当的是何物?”

      钱来恭恭敬敬应声:“是枚玉佩。”

      询问男子又笑了一声:“很好,我要的就是它。”

      想起陈乾离开时说过请老板先替其留着这物,待来日他有机会便会加倍赎回。老板当然不想陈乾拿回此物,因为这玉佩可不止那五百两,也只有像陈乾这样不识货的二百五才会便宜贱卖,他可想改日拿着这物件上那京都卖给识得的拿个好价钱呢!谁知他今日行如此大运,前脚得了玉佩,后脚就有人来高价赎它。

      钱来见到那锭黄灿灿的金子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但又盘算着拿去京中会不会更加值钱,于是只好装作为难,犹豫不决地开口:“可是那少年郎说了他会尽快赎回要我为他而留,我······”

      像是猜透了钱来的想法,来人打断了老板:“此物凶险万分,乃是不祥之兆,掌柜的你拿在手里,只怕还没到那京都就已经遭遇不测,命丧路途了,所以你今日最好还是收下我手里这锭金子,不然——”男子眼神向下,钱来顺着他的注意力定睛一看,原来此人在腰间别了一把短匕首!

      钱来又慌了起来,急忙说道:“我收!我收!”

      男子又低声冷哼了一句:“算你识相。”

      话毕,不等那掌柜的反应过来,来人已快速地从老板的手里夺过那玉佩,同时又将那锭黄金往帐台方向飞掷出去,钱来只好拖着臃肿的身子飞跑过去接住金子。

      “公子慢走!”

      那人飞速跨坐上马,马蹄在微微细雨的慕色之中飞快疾驰起来,很快便消失在老板的视线之中。

      钱来用衣袖擦了擦方才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心想这一天尽是些什么事,还好有惊无险。

      却说慕雪这边一人牵着一马顺利入住了客栈,绿耳被客栈的小二拉至房屋后边院子里的马厩安顿下来。

      慕雪被客栈的伙计引入二楼空置的闲房内放好行李后,原打算叫楼下的伙计送餐食上楼,但转念又忆起师父提及过此地,古龙吟地处九州南北交界处,方圆几十里人烟稀少,是南北往来的常经之地。她又回想起自其赶路以来,路途中确是未见房屋和人烟,怪不得此镇看起来热闹非凡,街景繁华。此处来往人流繁杂,投宿此地的人来自天南地北也不无可能,楼下的大堂里想必三教九流皆有,在大堂用食时还可耳听四处,目观八方,晓得些天底下的奇闻逸事,倒也别有一番趣味,于是便起身潇洒下了楼。

      寻了一个好去处便自行坐下,慕雪吩咐了伙计几句便在位置上斟了一杯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少女的耳朵可不闲着,四处探听着周围来往的食客们都在聊着甚么。

      坐在慕雪身后的是三个穿着汗衫麻裤的男子,颜色一蓝一灰一黑,头上皆戴着缁撮,相貌上约莫三十出头,看衣着像是普通百姓的打扮。

      三人的脸上皆是大汗淋漓,整面涨红,身着蓝色衣衫的男子正用一块随时携带的汗巾擦着脸上的汗液,而身穿黑服和灰衣的两位男子则豪迈而不拘小节,径直用衣袖擦拭了起来,看样子他们也才刚坐下不久。

      没多久,三人点的菜皆陆续端齐了上来,一盘炒花生米,一锅酸菜炖猪肉,还有一壶酒。

      三人各斟了一杯酒,干了一杯下肚开胃,蓝衣男子用筷子夹起一颗花生米入嘴说道:“你们可知三个月前那伯远侯府的嫡长子回了府?”

      其余两人连声附和点头:“知道知道。”

      黑衣男子接着前者话道:“这伯远侯家可是跟着高祖皇帝建功立业的开国功臣,几任侯爷都是朝中栋梁,可是不知怎地,现在这位······唉,不说也罢!”

      灰衣接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各有志嘛,更何况老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伯远侯虽无心事业,醉心于享受那风花雪月,却也写出了不少脍炙人口、耐人寻味的诗不是?我倒听过几首他写的,虽比不得李杜之流,但缠缠绵绵的,有几分南唐后主的韵味真传呐!”

      “唉,仅会写几首酸诗,哪里算甚么大丈夫所为!依我看,现在伯远侯府的未来便只能依托在这位归家不久的嫡长子身上了。”

      “是呀,原先家里也只有一位庶子,可是这子从小不学好,吃喝玩乐,纨绔至极,看来是指望不上了。这位续弦的侯夫人这些年来也只生了一位二小姐,自那以后肚子也没了动静。这侯府真是死的死,走的走,活的不如去死。”

      “真是稀奇,这李太师当时虽还是兵部尚书,但好歹也是皇帝跟前的一等红人,怎么会让嫡亲的长女嫁入侯府做了继夫人,且还是那样子的?”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这事呀我知道,这侯夫人呀小时候染了怪病,故自小被送到庄子上养着,及至成年,这才送了回来,所以呀,这李太师定是怕此女不懂这京中贵族的礼教规矩,这才忍痛送去做了续弦。”

      “哎呀,你这个不准,我听说的是这侯夫人从小走丢了,被乡野夫妻养育,长大后机缘巧合下才被认了回去,你们想想,若是京中的那些王侯将相之家知道了,谁家肯娶这样一个乡下村女,岂不被别人所耻笑?所以呀,我倒觉得侯夫人嫁入伯远侯府,已经是上上策了,除了丈夫不爱归家,还有甚么难处呢?”

      “是呀是呀,况且她还有个在宫里当贵妃的嫡亲妹妹,深受皇帝的宠爱,侯府里谁敢轻瞧了她?”

      “说的是呀,这朝堂之上,如今可有一半都是李太师提携上来的后生呐,连丞相看起来都没有他威风呢,皇后肚皮也不争气,没自己下一个龙蛋,养了一个天生不讨皇帝喜欢的,早早地也被打发去了南蛮之地。”

      “谁说不是呢,自打丞相那得意门生辞官归田后,这丞相在朝堂上便没了继承人,也便消沉了许多,真是想不明白这好好的官不做,高官厚禄,前途无量,一片光明,怎么就归隐了呢?”

      “还能干嘛,自然是追寻挚爱呀!想当年这安子墨还只是个清寒相公,十载寒窗苦读,这才中了状元,颇受当时新帝的赏识,丞相更是对他赞不绝口,被丞相引荐入了内阁成了大学士。公主听闻安大学士的美名,自然忍不住想一睹真容,不曾想,这一眼便误了芳心,非要皇帝给他们两人赐婚,可这安公早已有红袖在旁添香,这事不知怎么被其知了,美人悲愤故而化作蝴蝶翩翩飞走,不曾想竟是九天之上的蝶仙,大学士后悔不已,此后勤于政业十载,勤勤恳恳,最终向景合帝请辞,归隐山林,养蝶去喽。”

      话毕,三人皆哈哈大笑起来,又举杯畅饮了一番。

      慕雪听完,心里连连暗自感叹,这朝堂之事太过惊异,瞬息万变的,不过也甚是精彩,看来师兄的家境远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还真是权富家中犬牙交错,若是自己此番过去,岂不是要经历一番波折?
      正当慕雪杞人忧天之际,一阵儿马蹄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不一会儿,客栈的小二便出门迎着一位客人进了大堂。

      端起茶杯,慕雪用余光瞥向这人,只见其身高不足七尺,身形较小,应是女子。这名女子头上戴着斗笠,脸上一层白色面纱,纱下的容颜被恰如其分地遮住,朦胧不清,却又给人无限遐想。她的左手上执着一把佩剑,慕雪猜想她应是位执剑走天涯会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女侠,心里暗自地钦佩其人。

      或许是慕雪一直紧盯着对方,让其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忽地,那女侠停驻脚步偏过脸去看向慕雪。

      女侠攥着剑的左手握得更紧了几分,只见其大步流星向自己走来,很快便到了自己面前,只一桌之隔,她的右手单撑于桌上,把头向前伸,慕雪感觉得到此时面纱下那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内心噔噔响起,不自觉地抿起嘴唇,咽了口水,脑里飞速回响起自己在何时何地曾和此人有过嫌隙,奈何毫无印象。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道菜的工夫,慕雪刚想开口询问女侠是何缘由,一道难掩激动和欢喜的声线先打破了这沉寂的尴尬对峙场面。

      “是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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