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向南 ...
-
大殿之上,一袭火红色的云绣衫点缀着零落的海棠花,绒绒的青丝堆在她的脖颈上,肩上的白雪好似要被灼灼的红衣烫化。
十二个时辰已过,长青殿除她无一人到此,薛凝不住的冷笑,不过也对,这一天迟早会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
兴弘二十九年,本是政通人和之时,却不料当朝皇帝病重,身体每况愈下,群龙无首之际又突逢外敌攻城,可谓内忧外患。
薛凝的父亲薛远南与兄长薛岚拼死护城,方为大乾谋获一线生机。短短半月之久,国城凋敝,硝烟四起,身为武将之家的薛府以身护国,十四男丁无一人生还,年仅六岁的薛凝一瞬间经受了丧父亡兄之痛。
还记得也是在这长青殿中,先帝考虑太子年幼,便以薛凝父兄之功将她留在宫中成为了太子的伴读,这一入宫门便是十年。
薛凝入宫,无人反对,众朝臣都以为薛凝既无靠山又饱读诗书,假以时日,待太子羽翼丰满,大乾又必是一番盛世景象。可谁又看到了当朝皇后的野心呢?
先帝驾崩,幼帝即位,太后摄政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可当时谁能料到她绝不仅仅满足于做皇帝背后的推手,她要的是自己掌握皇权与财富,一统天下。
太后的野心昭然若揭,第一个不放过的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幼时的薛凝不敢相信,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个女人呢?不过慢慢她便明白一二,当初的太子不过是她登上皇位的傀儡罢了。
太后与先帝并无子嗣,众多皇子中,除了十年前踪迹不明的二皇子李熠之外,便只有三皇子李述才华出众。
未雨绸缪之际,太后借三皇子生母早逝,母族力量单薄之名,抚养李赐长大,而李赐也算不负众望,荣登帝位。可对于太后而言,李赐不过是个扶她上位的工具,低贱嫔妃的孩子怎可让她恻隐?
想使幼帝难展翅高飞,必先拔其羽翼,幼帝生母早逝,母族再掀不起波澜,而她这位伴读奉先帝所托,助皇帝安邦定国,便是当下最碍眼不过的了。
薛凝明白,先帝如此安排,在外界看来,是对其父兄之功的嘉赏,可先帝这么做更是因为看中薛氏对皇室的衷心与身为当朝太傅的舅舅严之可以在以后巩固朝邦,让太子顺利坐稳这帝王之位。
……
长跪在这冰冷大殿之上的薛凝不住的心痛,但仍是未动丝毫,像那窗外的寒枝,冰雪打到枝蔓上时,总是孤立无援的,但一点都不影响它绽放美丽。
都道帝王冷血,幼时的区区数语,就好像毁了她这一生…
刚进宫的薛凝还未从失去父兄的痛苦中走出来,只记得半夜醒来泪水总浸湿床褥,梦里是慈父教她做事做人都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是兄长偷偷把她最爱的梅果塞进她的口袋里…“阿凝,回家吧…”
薛凝在深宫中无依无靠,远在林县的母亲和长姐成了她唯一的牵挂,可上苍总不会怜惜那些姗姗来迟的人。
那年冬天,大雪芳菲,薛凝还是没等来初春给她带来的希望,等到的只有母亲殉情,长姐出嫁的消息。
走到如此地步,薛凝早已没了退路,更不敢去想以后的路。
薛凝阖住了双眼,记忆中的母亲,从不是柔弱的女子,是心怀家国,对生活充满希望与热忱的名门贵女,父兄离世,薛氏势弱,如果是母亲,她定当带领整个薛府休养生息,重振薛氏门楣,怎么可能自刎殉情呢?
还有长姐,她当真嫁给自己心仪之人了吗?
风仪殿上,侍女安萍在太后耳侧得意洋洋的说了一番,只见顷刻之间,太后突然扬唇而笑,眉目之间尽显满意之色。
“干得好,只待薛氏女一走,我看还有谁能破坏哀家的大计。”
“恭喜太后娘娘,大计将成。”安萍立马附和道。
天色暗沉下来,终还是没希望了。薛凝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缓缓站了起来,膝盖的酸痛感让她踉跄了几步,她的身体好像殿前的海棠,被寒风击的摇摇欲坠,她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一下下的朝门外踱步,愈走愈远才发现,原来她一直觉得冷寂的长青殿,里面的灯光竟也有这般明亮与温暖。
肩头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融进了火红的衣衫中,是这般美丽。
可惜,这不是海棠花开的季节…….
翌日清晨,薛凝叩响学士府的大门,开门迎客的是新封学士的书童阿莫,后面紧跟其后的是一位翩翩公子,一身精致的白袍,发束金冠,面目清秀俊朗,腰间系着一枚雪花玉佩。
不等薛凝开口,只见男人双手叠抱胸前,拱手俯腰:“正羽见过薛凤阙。”
“学士不必见外,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凤阙令,今日我贸然来访,是想看看阿姐是否安好…”
“听说她…出嫁了。”薛凝长舒一口气。
“以前在宫中,有诸多身不由己,这么多年,都没能来看看她,如今被贬,在离京前,我想再见她一面,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出嫁…”宋正羽莞尔,但眼底更多的是淡淡的忧伤。他垂在身侧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捻着那枚雪花玉佩,指尖泛白。
“那人一定是能与她相配之人,她…过得好吗?”宋正羽声音越来越低。
薛凝听的云里雾里,“学士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啊。”她早在刚才一番话中听出隐隐的不对劲,可还是仍抱一丝希冀。
“雪雾自小和我一起长大,不曾嫌我家贫笨拙,更是陪我考取功名,我已是感激不已,感情之事,本不应奢求任何,”宋正羽眼睛猩红灼热,与平时的翩翩形象截然相反。
“我只是想在高中之时,告诉她我的心意,可她却没有给我一次见她一面的机会。”
薛凝看得出,宋正羽字里行间是带有怨气的,可她的阿姐怎可能是如此绝情之人。
薛凝依稀记得在她幼时,阿姐总会偷偷跑出家去见宋正羽,彼时的宋正羽不过是个遇灾受难的孤儿。他们一起长大,一路陪伴与鼓励薛凝都看在眼里,最后怎会落的如此下场。
薛凝留下泪来,抽噎着,几个字从口中艰难的吐出:“有没有可能,阿姐或是身不由己。”
“凤阙这是何意?”宋正羽微怔,显然收到了大大的震撼。
“学士,几年前的你,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平凡少年,可阿姐在那时便心悦于你,把你视作清风明月,如果你也对她有如此情意,便一定要相信阿姐。
“阿雾…我自是相信,可她身在何处。”宋正羽瞬间着了急。
薛凝看着自己这身红衣,眼神晦明难辨。“阿姐失踪,许是朝中人所为。”
宋正羽抿唇,薛凝十岁进宫,十五岁便成为了当朝唯一的女官,并被太后赐名凤阙令。虽感太后待她不薄,但其中奥秘恐怕没有几个人知晓,可这些东西并不是他区区一个学士可以插手干预的,可如今薛雪雾不知生死,他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即使粉身碎骨,他也绝不可能辜负心仪女子的期望和一片真心。
宋正羽再次颔首:“凤阙放心,如有需要,正羽定鼎力相助,我只要雪雾平安。”
“此去汶县,恐怕南归。阿姐之事,有劳了。”
薛凝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凤阙府的,她的手扶着庭前廊柱死死抓住,她从没有此刻这般恨过,铺天盖地的悔恨与挣扎席卷着她,她恨自己的软弱,一味的委曲求全并没有让他们放过家人,反而招来横祸,从伴读到凤阙令,世人都以为是皇家对她的莫大恩惠,都道太后仁慈宽宥,这不就是她想让看到的吗?
她自幼陪伴在太子左右,教他为人处世之道,却受尽太后算计,美其名曰赐封官职代掌凤印,却毫无实权与自由可言,朝中大臣对女子掌事颇有意见,这“恩赐”不过是让她腹背受敌的幌子罢了。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滚而下,今日的凤阙府已是冷清的不能再冷清,府中人早早都被遣散,只留下了一道湿凉的泪痕与她相伴。
她该如何呢?真的要让杀人凶手如此得意吗?在朝的她尚且无能为力,如今自身难保了,又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
“公子,那边来消息了。说薛凤阙好像私吞税收被贬汶县了。”
“私吞税收?”他闻言轻蔑的笑了“好大的罪名。”
“不过朝臣都言太后仁慈,虽降罪于凤阙,但罪不至死,不过降级发配。”
“太后的如意算盘真是打的够响啊。”他轻拿起桌边的一杯茶递到嘴边,“既除掉了心腹大患,又暗自藏纳金银,真是一出好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茶杯,指节分明,宛如莹润通透的白玉。
“公子,下一步该如何做?”
“林恤,派人跟着送那姑娘离京的马车,我猜,太后绝不会让她平安离开。”他嗤笑,满不在意的耸了下肩。
“是,属下遵命。”
薛凝,真是好久不见,这出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