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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若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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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哪儿了?我去请太医!”
祝长安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托着若水受伤的手,翻箱倒柜找来药膏。
好在只是皮上有些红,并不怎么疼,若水神情低落地摇摇头:“别叫太医了,没什么事。”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红肿如核桃,显然是痛哭过的样子。
突然想起若水在东宫门口等着自己,祝长安抹着药,踟蹰问道:“你和云珠……”
“云珠姐姐是天底下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平日里的若水大大咧咧,爱说爱笑,从没有过这般愁苦。
天上的星子散落在各处,洒入一室银灰。
她抱膝坐在脚踏上,一张脸几乎要埋进臂弯里。
“我祖籍长州,本是种田人,家里虽不富裕,也有几亩良田,远没有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
十年前大周朝与突厥人交战于长州,为了困住敌军的骑兵,守城的将军下令在敌军攻城时火烧田野。
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绵延不绝,连山上一片老槐树林都被烧成了黑炭。
敌军的马匹见了冲天火光惊惧交加,撕心裂肺地叫着冲撞在一起。
骑兵是敌军的第一阵线,一场变故之后军心大乱,骑士们手足无措地扯着马缰,扬起长鞭,却无济于事。
见此情形,主力步兵根本不敢上前,站在城楼上的守军眼看时机已到,立刻架起长弩万箭齐发,将敌军打得损兵折将,溃散而逃。
“我家的田舍全被烧了,日子过不下去,爹娘便把我卖给了牙婆。”
因着她嘴甜心纯,牙婆一时间并没舍得卖她,带着她千里上京,想让她给自己养老。
牙婆一辈子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侄子,可她侄子黑心,吞了牙婆的钱,却把牙婆一个人丢在雪夜里。
好在她那侄子的女儿还算有些良心,时常从家里偷些剩饭剩菜送给牙婆。
“婆婆养不起我,找了人把我卖进宫来。”
“那云珠是?”
“云珠姐姐就是婆婆的侄孙女,她比我大两岁。”
云珠屡屡偷盗家里的财物,早被她父亲厌恶,她父亲要把她嫁给村里一个七十多的老财主做妾,云珠偷偷剪了嫁衣,和若水一道进了宫。
世上的事本没有圆满的,人人背后都有一把心酸。
长州一战,何等惨烈,十五万敌军压境,那是边关最后一道防线,若是被敌军踏破城门,往后就是一马平川。
此战只能胜不能退,比起让战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烧毁田亩山庄已经是上上策。
可那些以此为生的平民,也只能以此报国。
“朝廷没有赏银吗?”
若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祝长安,恍惚间看到几个大字——何不食肉糜。
“云将军守了四个月,士兵们连泔水都吃尽了,哪里还能有银钱?”
祝长安默然,指甲扣进手心里隐隐作痛。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好,半梦半醒间,祝长安隐约听到若水的啜泣。
她盯着头顶上青色的帐幔,仿佛又回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云西州的援军呢!”
苍茫无际的雪原上,迟暮的老将扛着帅气奔走在战争中。
黑底金字的王旗掀翻风雪,被火把点亮照在每一个士兵的脸上。
祝长安骑着马跟在老将身后,她的身形瘦弱,完全被军旗遮住,隐约看见火光越来越亮——
“宮正?”
银杏剥开纱幔,细碎的晨光渗进来,梦魇散去。
“殿下今日进宫向陛下晨省,宮正需陪同入宫。”
祝长安人虽是懵的,嘴角却忍不住抖动。
本朝以孝治国,太子向陛下晨昏定省是天下万民的表率,因着圣人政务繁忙,从一日两省改为三日一次。
巧的是,昨日刚查出账目端倪,陈司计回宫禀奏陛下,翌日清晨,太子正好进宫,时辰算得分毫不差。
看来,祝长安忙忙碌碌也只能为别人做了嫁衣。
“可曾有人前往刑部提审李衡?”梳妆时,她突然问道。
若水赶紧抹着眼泪回道:“刑部已经把人送回来了。”
院外刚来一叠声催促,祝长安不敢耽搁,立刻收拾了行装与谢承祜一前一后进了宫门。
今日天色格外的好,绒光旖旎,碧澄如洗,两仪殿前的汉白玉柱被擦拭的一尘不染,百余级台阶高耸入云,与一片蔚蓝相接。
祝长安走在谢承祜身后三步,不必抬头,那抹坚韧不拔的背影映入眼帘。
谢承祜穿一身大红团龙圆领袍,腰上系着白玉拼接的蹀躞带。
他气势凛然,昂首阔步,在巍峨重叠的宫殿前气势丝毫不让。
不像是去给圣人请安,倒像是迎接一场战役的斗士。
可是当谢承祜进入两仪殿,一瞬间又变成经守法度的谦谦君子。
若不是亲眼所见,祝长安还以为自己精神恍惚。
她跟在谢承祜身后下拜。
数日不见,圣人的气色愈发的好,早生华发的鬓角甚至长出几缕青丝,顾盼之间,春意盎然。
韦承义跪在圣人脚边伏地做小,手里捧着一种温热的羹汤。
圣人进得正香,看到谢承祜进来脸色微滞,挥手让宫人退下,并传唤陈司计进殿。
“听闻我儿起马受了惊,可有什么损伤吗?”
话是母亲的殷殷关怀,祝长安一个局外人都听不出多少情谊。
谢承祜却受宠若惊,差点儿激动到眼含热泪。
“承蒙圣人庇佑,儿子一切都好。”
“闹了这么大动静,可审出什么来了?”
谢承祜侧头看祝长安。
“启禀陛下,此乃马场管事马友三胆大包天,在马蹄中插入令人狂躁的银针,险些牵连殿下坠马。”
“我儿越来越有本事了,”圣人阴阳怪气道:“一个管事也能在东宫翻云覆雨,日后若是执掌国政,岂不是要被权臣们骑在头上为非作歹?”
谢承祜的脸色瞬间苍白,跪伏在地上,双肩止不住抖动。
君王质疑储君执政的能力,对于本就实力微薄的太子来说,算得上是极重的话了。
谢承祜倍感冤屈,无言申辩。
好在圣人也并不打算听他辩解,随手翻动陈司计上交的账目,对着祝长安若有所思的问道:“此事确与英王有关否?”
祝长安低头回话:“英王乃皇亲国戚,臣不敢见阅惊扰,是以并无口供,只是账目种种皆指向英王。”
“写在纸上的东西谁又能说的准呢?账目也可作假。”
账目是指向英王唯一的铁证,却被圣人四两拨千斤否了个干净。
只要圣人不下旨意,根本无人敢去问英王,即便真的遵照圣旨前去询问,英王若咬紧牙关不肯如实回答,也没有人能奈他何。
祝长安被架在火上,反复咀嚼这句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承祜突然插了进来:“臣请圣裁。”
圣人脸色骤然铁青,瞪着太子目光如电。
谢承祜耸着肩不再说话,打定主意让陛下做主。
如今决裁权在陛下手中,怎么处置只看圣心。
铁证如山,圣人就算能够变黑为白,也不能一味的偏袒英王。
她揪着眉心,头疼不已:“既然还没有问到英王,那就先不必问了。”
祝长安呼吸一滞,圣人果然更加偏袒英王。
还没等她看谢承祜如何反应,圣人又道:“先审那个马友三,拿到口供再议。”
一直到退出殿外。祝长安都有些琢磨不透圣人的心思。
圣人不准直接质问英王是顾及皇家体面,可终究还是允许继续查班马友三。
本以为圣人要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可是那一句“拿到口供再说”让祝长安有一种永远拿不到口供的错觉。
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圣人连英王的话都问了,却只字不提户部侍郎上官赫。
还有上官赫的那些马。
她总觉得迷雾重重,每次觉得自己拨开云雾要看到最里面的东西,又有一层雾霭笼罩上来。
李衡已经被刑部送了回来,正看押在东宫地牢中。
看他身形举止并不像受过大刑的样子,谢承祜苦笑一声,吩咐人打开牢门。
地牢昏暗,前些日子又被雨水浸泡,地上铺的一卷草席至今未干,李衡只能蹲在角落里,手指漫无目的的抠着墙壁。
“太子到!”
李明忍高声通报,吓得他翻身滚倒在地上。
李衡甚至看不清太子站在何处,朝着大牢门口磕头行礼。
“提到正堂问话吧,牢中湿冷,别平白伤了一条性命。”
祝长安用帕子捂住口鼻,顺便掩盖那声几不可闻的轻嘲。
李衡沦落至此也是太子设局之故,这时候又来冠冕堂皇装好人。
感受到太子的“关怀”,李衡感恩戴德泪眼汪汪,一直被人拖到正堂,双手还向太子作揖道谢。
这么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祝长安几乎以为李衡和谢承祜是周瑜打黄盖了。
谢承祜闭目扮活佛,陆平川隐身扮罗汉,祝长安左顾右看,只能把差事揽在自己身上。
“云珠已死,是马友三设计陷害,我看过那日马场的记档,你本不当值,可是马友三派你前去?”
李衡已经知道云珠过世,他吹着眼泪点了点头。
“马友三没有告诉你,他在马蹄中插入了银针,是吗?”
李衡又点头。
祝长安拍着桌案厉声问道:“那日有武士发现你在马厩鬼鬼祟祟,既然你并不知情,躲在马厩里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