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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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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安排了一场久违的“出走”。
旅行搭子是位许久未见的女子,由于她的偏执和我的随便,最终我们把目的地定在了日本。
===金阁===
无论如何想要避开游人,金阁寺仍旧是此行的首站。
十一月的京都一天总要飘四五场细雨,天大多是阴沉着的。我们到时,金阁就盘坐在镜湖池前,背后像是披着一层银灰色的熟宣。
这座“二重三层”式楼阁建筑,三层格局各不相同:一层是使用了蔀戸的寝殿风格;二层是使用了舞良户、格子窗的和式佛堂风格;三层则是使用了栈唐户,花头窗的禅宗样式佛堂风格。如今二三层内外贴满了金箔,灿金的屋顶斜面徐缓,飞翘起,攒尖屋顶正中安放着一只凤凰。
我俩靠坐在篱笆上,隔着湍急的游人汇成的河流,与对岸的金阁相望,长久地将那建筑作为视线的焦点。
若将之列位在我记忆中的那些殿宇楼台中,金阁并不起眼。
“我就说,这会是一场‘祛魅’的游赏。”她低下头扣着甲缝间的肉刺,百无聊赖,“为美好的臆想寻找现实的寄托,无疑是愚蠢的。”
冷风吹皱水,金阁的倒影碎成千万片。
她说得对,我想,我应该也是陷入了精神上对金阁‘美的追求’和物质上对金阁‘丑的追逐’的欲望漩涡吧。
察觉到我们的去意,太阳从云层中挣脱出来,急不可耐地为金阁辩白。
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是阳光照耀金阁的那个瞬间——
我视线的右斜上方猛地刺出了一枝红枫,越过了我、越过了记忆和书页,直指向金阁。
在它的号令下,周围的、远山上的枫树梢炸开了一颗颗赤红色的芒星,共同构成一场大火,义无反顾地向金阁逼围过去。
烈焰中,金阁终于发出了无比璀璨的光芒,无数火星从她的周身迸溅出来,连我身边常青的松针都被烤得金黄。八方攒动的人头像燃烧过后的飞灰,晴空和层云在头顶推搡着彼此,池水的倒影中,它们混杂一团,如同金阁内外滚滚而起的浓烟。
耳边忽闻清脆的啼鸣,却不见飞掠的身影,我猝然看向金阁顶上的那只金凤,此刻,它昂着的头上两眼圆瞪,翅膀和尾羽都极尽所能地展开,锐利的爪正奋力蹬离困锁着它的滚烫的金顶。
生死间,它活了过来。
金阁那种超脱于“物哀”之外的不可一世,在火一样的枫叶的衬托下变得真切,在季节流转的档口,让我感受到了它较之于时间巨力的脆弱,从而生发出了人所能共鸣的,情感性的美的体验来。
那一刻,我们窥探到了属于三岛由纪夫的秘境,亦深切感知到,景观的‘魅’或许会因见识的多样和文化背景带来的审美差异而早早褪祛,但文字的‘魅’却总能找到根深蒂固的契机。
阳光很快暗淡下来,脸上的灼热感随之消失,那一团一团枫叶也迅速化为细雨中的深红色的余烬,金阁也再度披上了时间的袈裟,安然地存在着。
我们对视一眼,一齐跳下篱笆,决计在下一束阳光到来前离开此地,使方才的金阁的美成为不复相见的独一无二,让它在日后的岁月中可以生发得更美,可以自由投映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上。
从今往后,我的金阁将永远被火一样的枫叶包围,即是我对美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希望,我永远不会烧掉它。
===诗碑===
“雨中二次游岚山,两岸苍松夹着几株樱。到尽处突见一山高,流出泉水绿如许,绕石照人。潇潇雨,雾蒙浓;一线阳光穿云出,愈见姣妍。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真愈觉姣妍。”当她背诵完《雨中岚山》,我已远远地看到了那诗碑,21岁青年叩问真理的壮志亦扑面而来。
五四运动前夕,在日本求学的□□怀揣着刚刚接触到的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那“一点光明”,决定“返国图他兴”。临行前,他再访岚山,并写下了这首诗篇。
环簇的樱花已然凋谢,枯枝茫然地竖在雨中。
但还有枫。山枫的赤红的叶子一枚枚挂满了树梢,瘦弱一些的鸡爪槭也在冷风中生出红斑,乍看就好像喷溅上去的血,教人眼热鼻酸。
真理呵,真理!多少人曾为之匍匐在地一寸寸挺进,多少双手日以继夜地颤抖着挖掘。明明是那生死关头的通行证,却偏偏又引得无数人为它前赴后继、肝脑涂地。
倒底因为你是那天火高不可攀,还是人类唯有在艰难困苦中才得以繁衍?
思忖间,前方端详诗碑的她发出轻呼,为横躺在诗碑粗糙的石台基座上的一片塑封红叶,它任凭雨水打在身上,好发出引人注意的声响。
那是一片手掌大小的五角枫,赤红的,其面一行手写的日文小字:“北京香山的红叶”。
我举目四望,难以得知放置这红叶的是那用衣袖擦拭碑文的日本老者,还是那穿着马面裙的中国姑娘,亦或者是那背着登山包的金发旅人。
但我知道,那一刻,真理就在眼前。前人寻找、验证的一切,越过了时间和烟雨,在漫山血色的时节与我相见,审视着我,等我采撷。
===日落===
江之岛的西面是偷偷送别太阳的好地方。
沿着狭长的石阶向下,两侧依山而建的小屋顽强地为行人撑开了一扇狭长的门扉,门内,黄铜汁般的水面尽头,卷着山影和云霞的褐紫色巨浪。
太阳以不可阻挡的威严姿态附下身来,在海面上鞭挞出一条红色的伤疤,礁石上垂钓的人一次次执起长针,试图缝补大海的伤口。
我们攀上岩壁,在一块小平台上同太阳对峙。
她躺在我身边,碎石躲进她的长发,她嘴唇上的唇釉闪着细碎的流光,唇纹明显,偏就像那海面上的伤疤。
我们长久地沉默着。
“在想什么?”
“在想……‘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闻言,她失望地别开眼去,“这不是你在想的,这只是李清照思绪掌控了你的大脑。”
“你还记得吗?”她轻声问我,“曾经,我们脑子空空,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往哪里,路边的湖底睡着哪位名人,湖对岸的雪山又属于哪个国家,我们只是疯狂地骑着单车,享受纯净的所见所得。”
我听出了她言语中的失意。如今,我们在亲眼看过世间万象之前,就已经看过了太多别人眼中、笔下的风光。置身此间秋色,有人替我感叹“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看到山涧潺潺,脑中会自觉浮现“小溪清水平如镜,一叶飞来浪细生”……
我们好像可以更优雅地表达自己,但其实越发逃不过拾人牙慧的悲惨命运。
“从前我因误入自然而感到渺小,如今我因为不及前人而感到卑微。”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心就像那太阳,沉沉西坠。
“也许,我们不该臣服于文字的力量。”她支起上半身,看进我的眼睛,“也许,不能为文字所传达的边边角角才构成了生命的血肉。”
我忽然想起新疆柯坪县的那个傍晚,深秋的太阳走得很低,远山颜色从赭石,变成黄橙,然后依次幻化成胭脂、藕荷、群青……直至融入夜色,一刻不停地变幻着。
那种感动不是文字带给我的,而是视网膜捕捉到的,是生而为人的机能的馈赠。
她觑出我的神色,重新放心地躺下去,“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先一步看到并刻画出了你生命中所见的所有碎片,但总归,他们不曾看到此刻此地的你,你将永远是既定景色中的绝对变数,和一切周遭的事物产生美好幽深的连结。”
是了,我想这就是旅行的意义。
===繁星===
红灯,变绿灯。
涩谷的十字路口四面决堤,黑色潮水带着人肉味道的活气,汹涌袭来。
那种窒息不仅仅是空间上的,更多的是心理上的。经过我的一双双陌生眼睛盛满了五味陈杂的故事,无论它们多么精彩,无论我多么想要探听,它们都将在洪流中擦身而过,无意留下任何踪迹。
所以我们逃向高处,总是觉得唯有俯瞰才更清晰,才能掌控自己。
霓虹将林立的都市解构,化作二维的平面,由我们的脚下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恍惚间,就像凌于繁星。
呼啸而过的新干线压不住交织的天桥上错杂的脚步声,却有一道歌声冲破重围。
她立刻拽着我停下了脚步。
或许是没料到有人愿意倾听,那个年轻歌者的下一句登时就跑了调子。
我顿时失去了兴趣,催促着她拔足,“快走,要去赶车。”
“不要。”她拒绝道,“车还会有下一趟,可歌只能听他唱这一遍。”
我不以为意,“录下来,听歌识曲,你能听一辈子。”
她被说服了,掏出手机,拉着我的手臂一边倒退,一边录下了一小段歌曲,我也暗自期待着歌单里将多一首承载着美的回忆的旋律。
可不曾想那竟是一首原创,或者是一段即兴,此后几日,我穷极一切手段,也没能找到那首歌的影子。
过程中,我反复播放着那十几秒的视频,歌者在晃动的屏幕里一遍遍离我远去,只能依稀分辨出,他在最后一句的歌词中唱到:“……da i jyo u bu……(没关系)”。
没关系,我只是错过了刻录美好的我自己。
===沉梦===
异国他乡的最后一夜,我做了个梦。
山青水紫,我奔走着,翻看周遭一个个伫立的乌黑的人影,似乎是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一个不慎,我扑倒在水洼边,这才终于见到了我的旅行搭子。
“我要走啦。”她朝我挥手道别。
“别扔下我!” 我迫切地高喊着,“陪我回去耕种吧!”
她的眼睛笑成弯月,中二地宣誓,“不,我可是世界的水手,只会在下个港口再见你。”
话音未落,雨声先至,她便离开了。
隔日清晨,我独自醒来,踏上归途。
2024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