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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壬寅宫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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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
月弧隐没在云深之后,折入巍楼,浑然浮动至紫金宫城的上空,晕晕沉沉降下阴霾,朱红案沿的影子支离破碎,直到被银灰渲染干净,映射出死寂的血泊色。
京城,内宫。
内皇城的灯火夜明如昼,伶仃符纸铺满生气冷峻的长街,一下又一下,呀咿声敲打着高耸的钟鼓,犹如余涛浪涌掀起尘灰交融的水珠,从瓦墙石缝中流入地底。
松明焰火似远即近,照亮内城行迹匆匆的虚影,青纱拂尘模糊视线,宛若处在深渊的囚笼中。
寒鸦勾勒苍穹的幽寂,主宰逐渐蔓延的黑夜,于漆金瓦顶的重庑徘徊。
霜白的冰碎从肩头滑落,纸糊的灯罩飒飒的鬼哭狼嚎。
虎视眈眈的锦衣卫齐望内殿的方向,为正在寅时的打更声添了几分骚乱的气息。
身为锦衣卫总旗的严邠,敏锐地察觉到宫内的动乱,心中急如一摊热火,担负指挥使按兵不动的命令,只能被迫留守宫门,左右屏障。
“驾……”
潮寒的露水渐渐流干,明黄的盝顶在晨光微熹下现出本色,几路手持敕令的校尉闯过宫门,向着正东的宫口转身下马,遥引得严邠持刀作警惕状,却见领头几位面不改色的力士,拱手让道:
“严总旗,皇上下令--缉拿杨氏一干人等,听候处斩。”
幸好皇上并无其他吩咐,严邠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还没等他仔细琢磨校尉话中真假,就不禁为昨晚的响动倒吸一口凉气。
横生如此宫闱大案,等待那些宫人的会是诏狱里的严刑拷打,人微言轻的严邠丝毫不敢深想,莫名觉得后背都无意间泛上了几丝寒意。
“总旗大人,在下不敢耽搁,阖宫甲胄该动身羁押宫中随犯了,还请您随行。”
这座宫殿从未有如此寂静的时候,所有宫人皆低着头默默行路,没有一个人敢抬头张望什么,生怕发出半点声响,就会惊扰眼前肃穆威严的宫宇。
锦衣佩刀的力士讶异地侧目,那些与他们摩肩擦过的宫人个个面露惧色,也不肯施予以往这些武将们注目的神色,而是担忧着转瞬之间便会变化的性命危机。
“嗒,嗒——”
一阵阴风刮过轿中帐帘,露出其中惊惶失措的一张人脸,严邠怀疑地追随轿子远去的影子,使得身旁胆儿大些的锦衣卫循声问道:
“这轿中——护送的是何人,可有人知道?”
“回大人,应是……太医院使许绅大人。”
下属果然笃定的看向严邠,“看来,昨晚……皇上受了重伤,大人。”
“别议论,这是宫里,仔细说话。”
始终侧眸低首,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严邠,用叱责的眼神冷冷地瞥过他亲近的下属。
身为即将立功的七品总旗,严邠是随行的同僚里,最风光的人之一,此刻正在立功之际的严邠却冷汗频出,不敢作出半分疑似未知命令的动作,甚至难以肖想……
接下来,迎接他们的,究竟是来自陛下的滔天富贵,还是瞬间手起刀落的身殉。
这条为官之路走得漫长,但他还要为之走下去。
这些话,如有幸能再见徒弟和师妹,再说给旁人听吧。
在这场惊天大案中,所有涉案宫女都全部被下令凌迟处死。
她们会身首异处,没人敢为她们收尸。
世人对这桩惨案,最终只有最无奈,最悲痛的评价,可以总结她们的一生。
十五年后。
滔天的火势,再次终结了夏府的辉煌。
赤袖怀刃的锦衣卫冷漠地注视着一切,熊熊沸腾的焰火,烧毁了连片的横梁,方正的窗棂,老幼的呼喊,以及被烈火吞噬的良知。
无比清醒的见证到这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结局,心虽不忍,但为了活命还有家人的安危,只能违心为指挥使做事。
作为区区总旗的严邠,此前,也没有资格主管大臣抄家处斩的事宜。
壬寅年间的那场宫变,于皇后授意,虽有许多宫妃被牵连赐死,但竟没涉及身到王宁嫔亲信的严家,严邠反而因为稽查有功,被提拔为新任的东司百户。
没过几年,锦衣卫奉命查抄夏家财产,严邠本就依附于陆炳的声势,紧随其后封锁了府中,带走没及时逃走的的夏家族人,向陆炳示忠。
至此,因帝王荒谬偏信而造成的朝纲混乱,民心不稳的许多冤案,在这场大雨倾盆的夜晚正式降临。
权力的更迭,官宦的斗争,只是深藏于帝王心术的一颗棋子。
年近不惑的严邠,只是一个小小百户,为了妻儿的性命,皇上的诏令,他可以不辞辛苦,劳碌奔波,只为了那点微薄的月俸,足以支撑家人免于以往缺衣少食的日子。
眼见天空阴云密布,一副即将大雨瓢泼的模样,严邠听着属下的汇报,似有一落网之鱼暗中逃出了夏府,杳无踪迹。
见状,严邠面色发沉地叹了声气,疲累的把佩刀扔给身旁属下,刚脱手的绣春刀极有份量,连跟随他已久的庞安都有些吃力的接下兵器。
“庞总旗觉得,此案如何?”
立于玄关处的严邠,突然凝起双眸,危险地瞥向面色如土的庞安。
庞安吓得大惊,急中生智之下连连作揖。
“百户,沈大人推荐了一个新人,可以协助您勘破此案。”
严邠似有些不信的嗤道,转身面向残破不堪的院落。
“什么新人……能被沈炼赏识。”
“是新任总旗……陆璟。”
田野的风刮得更加厉害,滔滔江水将余焰浇灭。
肃杀浸透了寒意,纸钱如同幽灵砌入残壁,血流成河的惨象,统治了偌大的京城,百姓瘫坐于鲜血漫流的街口,眼神空洞的悲号着一代贤臣的陨落。
“冤枉……实在冤枉啊……世道不公……人心不古……”
“首辅下令,禁止观刑!”
“全城宵禁!两日之内,城中任何人非令不得进出!”
雨滴从屋檐冷冽地一头浇下,宛如散落的飞燕,残缺的痕迹,遮掩蔓生在此的青苔,淅淅沥沥地侵蚀宫钟铜锈。
“嘀,嗒……”
脚步声,一下轻过一下,如同踏入泥潭的浑浊里,被浓重的杀意完全抹去……
陆憬拎着刚盛满的菜篮,谨慎地绕过阴暗的岔口,身子却突然开始兀地发冷,无人的背后传来几分寒意。
沉重到令人忘却了气息。
刀锋划过飞梁,迅疾得如同雨夜的狂风,飒飒的逼近耳畔的凶险。
“锦衣卫逆贼,受死!”
“锵--”
黑色的虚影从荒芜的梁间只身跃下,菜篮被当做防身用具,莽撞的散落一地。
果蔬干粮狼狈的零散,陆憬翻过跟头擦到了墙壁,才短暂躲避了追砍。
那杀手拼了命似的穷追不舍,陆憬不再躲避地掏出匕首,劈断从天而降的暗箭。
刀刃砍空的刹那,仿若劈开了千钧重石,空前的滞空感刺入墙壁,毫不吝啬的通体碎裂,掉落在泛着潮湿的地面。
她的神经猛地停滞了一刻,双睫颤抖的睁开眼眶,拼命压抑住那柄暗箭险些要了性命的恐惧。
陆憬冷汗淋淋的再次支起身子,自己虽能自如地应对明枪暗箭,但论起武器行头,她还远不如眼前的杀手要充足。
再加上遇见此等莽夫,像陆憬这般不善正面进攻的习武之人,也只能用计攻其不备了。
眼见着蒙面杀手攻势愈凶,陆憬几次想找出破绽,却对杀手极为花哨的刀法无计可施,只得暂时钳制住杀手的手臂,劲刃抵上被磨到钝化的铁刀,臂下不久就沁出撕裂的血珠。
两人如同两尊泥塑般僵持不下,互相无效的怒瞪对方良久,陆憬摇摆不定的双眼微低,像是主动示弱般渐渐卸力。
冰冷的铁刀无情地滑落至脖颈,深感肩膀的束缚少了些许,全凭蛮力压制的杀手,时刻压低的呼吸,仿佛也正卯足力气,准备给她最后一击。
“咚……”
陆憬忽然出其不意地压低身子,咣地一声撞到狭隘的墙角,异于常人的动作,显然令眼前的杀手有所松懈,抬高的铁刀逐渐脱离了人为的控制。
与刀刃拉开距离的一瞬间,她向上一拳掀飞了杀手的侧脸,极为强悍的打碎了刀刃,她不顾满地凌乱夺过碎片,毫不犹豫地在男人脖颈割下两道血痕。
“那位大人手下……只有这点本事?”
刀刃碎片愈发刺入皮肉深处,听着男人嘴里重复着恶毒的咒骂,最后却逐渐变为不甘的怒吼。
汗水与血腥附着的味道,被嗅觉感官猛地放大,陆憬神情复杂的放下刀剑,诧异于自己多年以来,仍对杀人感到陌生的嫌恶,并不安命的种子逐渐滋生。
“即便诛杀你的人都死了……像你们这般为非作歹的贼子……也不可能找到……活的……夏……”
那杀手最后只剩下半吊子气,未尝说完几句遗言,双眼便木然地缓缓垂落,不甘地没了气息。
“居然挣扎到最后……”
刀刃从血肉模糊的脖颈抽出,陆憬下意识忽略了自己还在颤抖的指尖,仔细翻找下杀手衣襟的夹层,发现眼前这个只身前来的杀手,并没有携带任何有关主家的线索。
“严党……该死,只是可惜你们甘为附庸,却骨气铮铮,堪为奸佞所用。”
一重东风刮过,留下遍地狼藉。
临走前,陆憬还是心疼的看了下满地凌乱的蔬菜,气不打一处生的掰断了菜篮。
虽然她有任务在身,但也是真的刚买菜回来……
天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