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初春时节,扬州东雀街上柳絮飘飘,两侧商铺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在这些商铺中,有一家往日里极不起眼的肉铺。虽然不起眼,但却很有名,原因无二——这肉铺里宰肉的是个小娘子,还是个极为清丽的小娘子。
肉铺生意向来不错,可此时,却无人进去买肉。人群在肉铺外边围得水泄不通,来往行人都停下脚步来瞧这热闹。
铺子前站着几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其中一个目光闪烁,看上去三十左右。他摩挲着下巴,语气玩味:“姜娘子,我把话放在这儿。你要是肯嫁给我,决计比在这里杀猪卖菜强十倍!”
姜媃笑了声,利落一刀把排骨劈成两半:“美意我收下了,慢走不送。”
一眼看见姜媃,虽不说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可她那双眼眸,却实在是让人难以忘怀。那身布衣穿在别人身上是寒酸,可是穿在她身上,便是天然去雕饰。
此刻面对男人的表明心迹,她半点动容也没有,一点儿不耽误做活。姜媃知道,这样的人再来上百个,也没有任何真心可言。
面对姜媃的拒绝,男人很不满意。他自诩家财万贯,容貌也不差,配一个杀猪匠的女儿,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再说,当着这么多人被拒绝,面子往哪儿搁?
“姜媃,我看你是个女人,对你客气些。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今天若不答应,我便在这儿不走,你若一天不答应,我便待上一天,看你能强硬到几时?”
眼见软的不成,男人明摆着耍起无赖。姜媃神情平静无波,一声闷响,砍刀重重落在案板上。
“你若不走,我这刀,可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男人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姜媃一个女儿家,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姜媃在这条街上做了五年生意,和各样式的人打了数不清交道,哪里是个好欺负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也没抬,显得气急败坏的男人十分滑稽可笑。
男人一句脏骂即将出口,又想起这么多人看着,生生憋住。再想威胁,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到底也怕姜媃真的拿刀砍他。
周围有人看不下去了,出口道:“我说姓刘的,你有意思吗?人家小娘子看不上你,还在这里死乞白赖纠缠什么劲?要我说,赶紧回家吧,丢人现眼的。”
男人一张脸憋得通红,欲言又止,最后手指着姜媃,愤愤哼了声,拂袖转身,带着家丁离去。
见热闹散了,人群也散去。不少人暗自称赞姜媃坚贞不屈,姜媃听见了也当不是在说自己,还是埋头干活。
旁边一个摆摊卖菜的婶子凑过来,啧啧道:“阿媃,你可真是了不得。那刘二家大势大,你竟也不怕他。”
姜媃莞尔一笑:“同样都是人,都只有一条命。我怕他,他难道不怕我手里的砍刀吗?”
婶子点点头,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又问姜媃:“不过阿媃,你今年有十九了吧?也是该说门亲事了。你爹妈可有看上的人家?“
姜媃把肉尽数挂上,总算能松口气。她摇摇头:
“还没。”
婶子来了精神:“既然如此,不如我做个媒人,去和街那边张家说说,让张老爹替他家二儿子聘你。这张家是做布料生意的,家境很是不错呢!”
姜媃沉默片刻道:“多谢婶子,只是我的婚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怎么,你看不上张家?我晓得你长得好,可你也知道,咱们做生意的,大户人家看不上.......”婶子以为姜媃心气高,苦口婆心劝。
姜媃:“是了。一般的人家啊,我看不上,好的人家呢,也看不上我。所以不着急,再等等。说不定老天爷会眷顾我一桩好姻缘呢。再说了,我爹娘年事已高,我还想多尽孝。”
婶子有些惋惜,但又感叹姜媃父母生了个有孝心的好女儿。
只是,恐怕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姜媃并不是姜家二老的亲生女儿,而是五年前认下来的养女。
说起姜媃的身世,也是曲折复杂。幼时遇上饥荒,父母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奴婢。所幸遇上了好主子,过了十几年顺当日子。
可好景不长,一朝党争,主家被满门抄斩,女眷尽数官卖为奴。姜媃死里逃生出来,饿倒在路边,被姜家二老好心捡回去。姜媃醒来后,便开始帮着姜家干活,后来干脆连姓也改了,摇身一变姜家二老的养女。
姜家二老一生无子,便将姜媃视为亲女儿。姜媃不但长得好,而且手脚麻利,能帮年迈的养父母做不少事,很是讨人欢心。
在姜家,姜媃一待就是五年,出落得亭亭玉立,日子也是一帆风顺,也算是苦尽甘来。
姜媃不想嫁人,不是因为心气有多高,要嫁多好的人家,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还有一件想要做的事。
而要想做这件事,须得有人相助。除了姜家二老,姜媃唯一想到的能帮助自己的人,便是未来的夫婿。
暮色渐沉,天边浅浅一抹昏白中,沉睡着丝丝缕缕晚霞。平静安和,霞光照在城上那盏古钟上,倒映出不明显的光辉,笼罩在街边收拾货物的商贩头顶上。
她路过一家废弃的书屋,门掩上了,堂屋里半明半暗,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弱光。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红泥款识。
书本凌乱散落在地面上,那些写满圣人言语的书页已经遍布灰尘,甚至还有蜘蛛在上面结网。书屋门前挂着不知那年的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可惜,这铺子还是夭折。
年年复年年,日日复日日,这东雀街,这街上的人,何年何日也不曾变。
姜媃关上铺子门,提着一个竹篮子往家里走,看着那经年悬在头顶上的铜钟,觉得自己也从来没变过。
姜家坐落在一条街以外的小巷子里,往常姜媃回家的时候,姜母已经做好饭等着,并把门敞开,就等着姜媃回来。
想到这儿,姜媃便觉得心安定下来,脚步也不自觉加快,走到门前,却发现木门是关着的,昏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其中还夹杂着姜父溜出来的说笑声。
姜媃有些奇怪,难道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她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推开门:“爹,娘,我回来了。”
走进去,姜媃第一眼看见的,是桌上摆着许久不曾出现过的丰盛菜肴,盛菜的碟子旁还有两个小盏,里面分别装了半杯酒。
再一瞧,姜媃才发现,家里除了二老,不知何时还多出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书生打扮,头发用布带挽成一个髻,穿着清素,眉目也是清秀的。见了姜媃,他不多言,只施了一礼:“姜姑娘安好。”
姜媃有些愣怔,半晌下意识问:“你是?”
姜父已经坐在桌旁,手举着酒杯,刻意咳嗽了声。他对着姜媃笑吟吟道:“这是张冠张秀才,租了咱们家一间屋子,此后便住在这里了。”
姜父今年五十来岁,没读过书,倒是杀过不少猪,性子一贯豪迈,此时急着拉张冠陪他喝酒,匆匆招手:“来,张秀才,以后日子还长,先陪我喝两杯!”
张冠看着文文静静,却是一点不怯。他目光从姜媃身上移开,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答应下来:“好。”
二人交杯换盏间,姜媃偷偷溜进厨房,问正在做汤的姜母:“娘,这个张秀才,是什么来历啊?”
姜母摆摆手:“就是个普通秀才罢了。他家中清贫,前段时间母亲过世,便独自一人从京城回扬州。谁知道那些穷鬼亲戚早就霸了他家的房子,他没地方住,就租了咱家一个偏房。你也知道,你爹那人向来把读书人当皇帝,巴不得白给人家住呢!”
她端了一份饭菜摆放在厨房内的小桌子上,哄着姜媃:“丫头,你今日就和母亲在里边吃饭吧。”
姜媃点点头,却还是有些疑惑:“他一个秀才,不留在京城科举,跑到扬州来做什么?”
姜母把碗筷布好,坐下夹菜:“谁知道呢?嗨呀,你不要管,快吃饭。”
厨房内柴火燃烧,噼里啪啦,火花四溅。姜媃在母亲对面坐下,吃了几口,忍不住透过窗户缝看外边。
那个张秀才不知和父亲喝了几杯,一直不讲什么话,反倒是姜父格外热情,唾沫横飞说个不停。姜父爱喝酒,酒量却不好,几杯下去就面泛潮红,言语也更加激烈。
“张冠,你待在我家,就要像待在自己家!一点儿也不要拘束,听到没?”
张冠笑了笑:“都听姜翁的。”
月色浓厚,他微微侧过头,余光也仿佛扫见一双盯着自己看的眼睛。他不动声色移了移身子,缓缓垂下眼,很有耐心地听姜父絮叨。
姜父喝高兴了,忽然问:“张冠,你母亲过世前,可有给你订下亲事啊?”
张冠动作微凝,沉默片刻,抬眼道:“家母过世的急,还未曾有工夫思量此事。晚辈还未考中举人,实在不好拖累了良人。”
他这话说得周全,既回答了姜父,也没有将实情全盘托出。他二十二了还未娶亲,一来只是个秀才,二来家境实在贫寒。试问那个姑娘,愿意守着个连庇护房屋都没有的男人?
姜父听了,一连声说不着急。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张冠的肩膀:“不过,扬州好姑娘可不少,你啊,留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