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词人在北宋》山药水

1、焚稿

　　满院素缟。只因小院的主人是个因自己生不出孩子，又妒忌丈夫纳小妾被夫家休了之后送回娘家的失德女子。饶是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朱淑真在家中吃穿不愁，可自诩清流的朱家是不会为这样一个失败的女儿举办风光大葬的。

　　在当家人的示意下，只为这位曾经的大姑娘举办小范围的葬仪。世态炎凉，来堂前为她一哭的也只有几位服侍她终身的忠仆，以及刚得到消息匆忙赶到的几位尚在京城的闺中密友。大约是还有几分旧情，那位不得已为了子嗣休了朱淑真的前夫君还是默默地来堂前烧了一柱香。

　　大雨滂沱，猛烈地砸在地上的冰冷石砖上，残酷地掠走了初春小心翼翼探进人间的暖意。不顾身怀有孕，冒着大雨前来的曾静姝带着满身的水汽来到灵前，见到面前真真切切刻着好友名字的牌位，一路上压抑着的情绪终是倾泻而出，泣不成声。

　　寂静得可怕，空旷凄清的灵堂前只有持续不断的啜泣声。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冲进小院打破了空气中的哀情因子，领头的是朱淑真的侄子朱焱。

　　甫一进门看到还在灵前流泪的曾静姝先是愣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惊讶丧仪都办得这样隐秘了还是有人来吊唁。但立刻恢复了蛮横的神情，抬手随意朝曾静姝行了一礼就带着家丁继续往院内冲去。

　　被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曾静姝来不及反应，只是看着那个半大小子闯进自己好友的书房，心中还在为朱淑真不值，这些朱家人不来守灵便罢，还在这时候闯进来不知是要搜刮些什么。叹息一声，却也无能为力。

　　“曾姑娘！他们是要烧了姑娘的诗稿啊，那可是姑娘毕生的心血！”拔腿就要往书房跑的小莲被朱焱带来的人死死地扯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只能哭喊着向曾静姝求助。姑娘视诗词如命，那些个身外之物被夺了便就夺了，诗稿被毁了姑娘怕是会死不瞑目的。

　　“什么！这怎么行！”曾静姝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肚子和外头的大雨了，着急忙慌拎着裙摆就往朱淑真的书房快步走去，急得她的女使赶忙拿起伞跟上曾静姝的脚步。

　　一旁的朱家的家丁眼见曾静姝往书房冲去，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拦还是不拦。其中一个领头的眼珠一转，面色阴沉地招人上去拦住曾静姝，主人家可是下了死命令的，蕙姑娘的诗稿是一件都不能留的。

　　看着面前围了一圈的朱府家丁，曾静姝气得脸色发青，淑真生前的境遇她不是不知道，回了娘家日日遭人白眼便罢了，身上仅有的一些傍身之财还被明借暗挪地洗劫了个干净。

　　她几次恨铁不成钢劝淑真多长点心眼，同样身为女子的她深知钱财对一个女子的重要性，亲近如她，能实质上帮到淑真的也不多。

　　谁知朱淑真嗤笑一声，满脸的漠然，眼底却是清明一片：“一些黄白之物而已，我一失德之人也用不了多少，他们要，拿去便是，只求他们少来我眼前扰我清净。”

　　说这话的时候，朱淑真手中依旧攥着自己的诗稿，那段时日她仿佛有些预感，开始着手整理自己从前写的诗词了。

　　“静姝，我若是来不及整理完全，剩下的还是要拜托你，我这一生凄苦如斯，这集子便取名为‘断肠集’吧。”

　　“你胡说些什么呢？你不过是偶感了些风寒，你的口中怎么就能说出这样失意的言语来！好好医治，不日定能好的。上元的灯会没逛成，我还想着三月开春，同你一起去踏青呢。”

　　可终究，淑真还是没能熬到去踏春便撒手人寰。朱家人实在过分，连参加葬仪的帖子都不发放，她们几个还是听到了一些风声派人来朱府问了才知道淑真过世的消息。

　　抛开那些诗词对淑真有多重要不谈，就是为了淑真那惊世艳艳的才华也不能让那些诗稿就这样被朱家那群老匹夫毁了。

　　想到这里，曾静姝的脊梁挺得更直了，脚步也更加有力，坚定不移地朝朱淑真的书房快步走去。

　　那群纸老虎原本也只是做做样子，不敢真的伤了这位御史夫人。但又不敢违抗命令，只能众志成城地配合着曾静姝的脚步往后退。

　　终于无路可退了，乌泱泱的一群人就这样以一种奇异的阵势来到了朱淑真的书房前。眼瞧着屋里头轻烟渐起，再也顾不得许多的曾静姝奋力地拨开面前似拦非拦的一群人。

　　那群家丁也是有趣，曾静姝一拨就四散而去。

　　屋内的火盆早已开始吞噬那些在文人眼中万金难求一稿的手稿，急得曾静姝二话不说就要拿起桌上的茶壶浇上去。

　　自小骄横跋扈惯了的朱焱哪里会管曾静姝是什么人，立刻招呼手下的人上去拦住她。

　　横竖和这位失德的姑姑有往来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看她脸上那抹和朱淑真一样的愁绪就知道这也是一个不守妇道只爱一味钻研诗词的女子。

　　在外头还敢手滑个一二的家丁可不敢在自家混世魔王的眼皮子底下防水，曾静姝和她的女使都是身娇体弱的女子，哪能抵抗得了那些皮糙肉厚的朱府家丁。

　　女使很快就被制住了，只有曾静姝拼上肚子的孩子才抢回了几叠诗稿。被家丁牢牢挡住的曾静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友毕生的心血毁在朱焱那无知小儿手中，满腔的愤怒和无奈使得她不敢有半点懈怠，紧紧地护着手中仅剩的诗稿。十之存一。

　　朱焱哪有那么容易放过毁掉朱淑真所有手稿的机会，招呼了手下的小厮就要上去抢夺曾静姝受手中的余稿，见那些小厮畏手畏脚不敢上前，低声骂了声晦气就要自己上手去抢。

　　再会写诗又如何？祖父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被休已经够丢人了，可不能留下她的半首诗把朱家的名声全毁了。

　　“住手！岂敢对曾娘子无理？”横鼻子竖眼的朱焱被一声怒喝吓得垂眉蔫目，众人抬眼瞧去，是闻讯赶回来的茉姑娘，也就是朱焱的姐姐。

　　朱茉凤眼一斜，朱焱赶紧把屋中的家丁赶出去，口中嗫嚅道：“姐姐，这可不能怪我，都是......”

　　“行了，冲撞了曾娘子怎么还敢腆着脸在这里呆着？赶紧道了歉回屋等我训话。”闻言朱焱连忙恭恭敬敬向曾静姝致了歉，脚底生风跑了。

　　“愚弟无状，不知曾娘子可伤到了？我听到消息就急匆匆往娘家赶，不曾想还是慢了一步。”看着满屋的狼藉，还有曾静姝死死抱在怀中的诗稿，朱茉的悔意都快把她自己烧死了。

　　缓过神来的曾静姝望着手中的诗稿发呆，那上头，一笔一划都是淑真的情思与心力。低声说了一声：“无碍。”再抬头的时候，早已是满脸的泪痕。

　　自小与姑姑来往甚密的朱茉是知道曾静姝与姑姑的情谊的，眼瞧着她为了姑姑的诗稿甚至拼上了自己千辛万苦才怀上的孩子，再见她此时的满眼泪痕，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宽慰不出一句话来。只能默默地扶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亲自送她回御史府。

　　大惊大悲后的曾静姝双目微涩，颇觉无力地依靠在车厢中，后怕与庆幸交织错杂。稍一缓过神，看到手中的诗稿，泪珠又大颗大颗往下落。

　　朱茉见状生怕她情绪过于激动伤及腹中的胎儿，连忙开口转移曾静姝的注意力：“夫人切莫过于伤怀，姑姑虽是去了，到底诗稿还存下来了些许。姑姑常在我年少时教我，读圣贤书，大家诗就是在跨越时空与那些圣贤对话。只要诗稿还在，咱们思念姑姑的时候细读姑姑的诗词，莫不是就如同姑姑还在一般吗？”

　　听了这话平静了些许的曾静姝总算是松了几分紧紧拽住诗稿的劲儿，小心翼翼地铺开放在自己腿上，伸手企图抚平纸上的皱痕。

　　第一张在拉扯中缺了一角，所幸这首词写的是她们少女时候一起去逛元宵灯会的事，这是淑真和他初见时在斗诗会上所写。由此还牵扯出了不少后话来，她又怎么会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