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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岩间圣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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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青蓝很难被认定为精神病。
他的精神意志就像氦气一样充满惰性,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他有的时候会认为自己的人生需要一场聚变,然而他很快发现,就连聚变也是相对的,大教堂倒塌时,无神论者怡然而过。
介于医生的硬性要求,他在机械护工的搀扶下,到医院的中庭转了会,那两个机器人是按照拐杖的形状设计的,尾端抓地处成爪状,顶端被设计成支撑腋下的圆弧型,方青蓝尴尬地靠在上面,像一只饕餮大螳螂举着两柄巨大的餐刀。
“糗死了。”他喃喃自语。当他把手臂放到拐杖机器人上的时候,他的脑部检测图自动输送到控制面板,于是拐杖机器人像长出了脑子一样,平稳地搀着他行动起来。
方青蓝:“……”
“Hi,方青蓝,我是你的语音助手,你可以叫我Tara。”拐杖忽然字正腔圆地说了起来,“检测到你现在的心情并不愉悦,这可能会影响到你的回复哦?需要我给你讲个笑话吗?.”
“请。”方青蓝挑了挑眉。
“好的,方青蓝。”Tara轻轻地踢开方青蓝踢开眼前的碎石子,让他走得更加平稳,“从前有一只鸭子,它失业了,于是它走进烤鸭店,说:‘请给我一份最适合我的工作’,店长说:‘好的,我保证这是最适合你的工作,那就是——做烤鸭!’然后鸭子死了。哈哈哈——真好笑。”
“哦。”方青蓝说,“是很好笑。你知道我爸爸就是这么死的吗?”
“噢,我很抱歉,方青蓝。”Tara模拟出了一个极度悲伤的语气,“但是,我想纠正你,方青蓝,玛丽&查尔斯医院并不是一家宠物医院,你的物种是——人类,你的父亲不可能是一只鸭子。”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我一直都蒙在鼓里呢。”方青蓝冷冷地说。
“不客气,方青蓝。”Tara温柔地安慰着它的客人,“已为您搜索附近所有的‘烤鸭店’,是否需要将它们屏蔽?”
方青蓝拒绝下达任何指令,他继续沉默地走在鹅卵石小路上。
“检测到您的心情并不愉悦。”Tara不识趣地展开了第二轮的攻势,“需要我与您聊天、解闷吗?”
方青蓝:“玛丽·查尔斯把你设置成了话痨AI吗?”
“不是的,方青蓝。玛丽&查尔斯是两个人,他们是一对夫妻,都姓菲兹杰拉德。”Tara停顿了一下,“我被设定为陪伴型AI,我存在的意义就是满足您的全部需求。如果您对我目前为止的服务不满,只要开放您的数据库授权,我就可以通过更多方式来让您感到愉悦——是否向我开放个人数据库?”
“谢谢,不用了。”
“即便如此,我也很擅长观察,方青蓝。”Tara说,在方青蓝看不到的地方,控制板上旋转的光点忽然变成了深蓝色,“我注意到你擅长讲冷笑话,并且不在语言中进行任何感受性的表达,你是个注重隐私的人吗,方青蓝,你愿意跟我聊聊你自己吗?”
方青蓝停下脚步,他已经看到医院的白色围墙了,他决定今天必须到此为止。
“不,我只是一个很懒的人。”方青蓝平静地说,“宣泄情感对我来说消耗的能量太多了。”
“听起来您很擅长理性地分析自己的需求,我们应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蓝色的光点消失了,“你有别的想聊的话题吗?比如,工作,学习,兴趣,爱好,人生规划……”
“你的智商好像又突然变低了。”方青蓝说,“这是为什么?”
“相比完全保密的客人,我更擅长对开放数据库的客人提供服务。”Tara再次用它知性的声音重复,“是否向我开放个人数据库?”
“不。”方青蓝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我想检测显示我的大脑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我会像主治医生申请出院,我需要一段安静的时间来缅怀我的头发和我的同事。”
Tara卡顿了一下,好像方青蓝的话对它来说有理解难度。
“听起来你将你的头发放在同事前面。”它忽然说,“还是说,这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将更严肃化的内容放在戏谑和黑色幽默后面,来减低内心的负担?”
“冷笑话环节已经结束了,Tara。”方青蓝说,“这不好笑。”
Tara又卡顿了一下,紧接着就恢复了流畅:“是的,方青蓝。冷笑话是那种听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傻、或者很突兀、不好笑,但又因为它的奇怪和出乎意料,反而让人笑的笑话。把头发排在人的生命前面,不符合冷笑话的定义。”
方青蓝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请注意,方青蓝,前面是住院部。”Tara在片刻的安静后,终于忍不住再次发出让方经理头痛欲裂的知性嗓音,“本次旅途共计40分钟,您的心情指数下降60%,心率上升20%,脑部监测无异常变化。Tara强烈建议您通过更多户外活动放松身心,将心情指数提高到平均水平。”
“谢谢,但这显然超出你的工作范围了。”方青蓝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你真的像你宣传的那样擅长分析,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情是因为什么而下降的。”
“因为我不恰当的冷笑话,方青蓝,我感到很抱歉。”Tara诚心地说,“但您不喜欢烤鸭的事情,我无法提前预知,因为我没有您的——”
“不。”方青蓝不耐烦地甩开它,扶着墙站直了身体,他没有主治医师认为的那样虚弱,“我不会想你开放个人数据库的。”
“好的,方青蓝。”Tara遗憾地跌倒在地上,变色的光圈依旧在屏幕里旋转着,“尽管这样,我还是建议您在室外多坐五分钟,因为我预测这会使您的心情指数上升。”
方青蓝懒得问为什么,但是Tara自顾自地解释起来:“根据这一路上对您的观察,我发现您虽然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和偏好,但您的视线会在美丽的东西上停留更长时间,尤其是自然的,创新的,或是前卫的街头景观。我初步判定您是一位泛性恋者,您倾向于欣赏所有人类依据动物性判断做出的非理性判断,这与您的职业,文字工作者,相契合。”
方青蓝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他蹲下去摩挲到那根拐杖,把它翻到背面,试图找到那个能把它彻底关机的按钮。
“……根据这些判断,我推算了中庭的人流和人们的散步轨迹,我认为您有很大概率在三分钟后提升心情指数,达成今日散步的重要目的,促进恢复健康。”
方青蓝抱着手臂,倚靠在墙上,挑着眉毛,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然而事实证明,无论一个AI看起来有多低智,轻视它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正确的做法永远是避开它建议的一切,回到那个没有信号的,被两扇破烂的百叶窗阻隔的狭小世界里去。
那是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个植物人。
随着沙沙滚动的轮椅声,那个人靠近了方青蓝,虽然她——或者是他——始终安静地沉睡着,只有载着“她”的电动装置在缓慢前行。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大号的人偶。撇开奇美的五官,“她”的皮肤像搪瓷一样白,但从头到脚穿着一丝不苟的纯黑色chanel套装,漆黑的毛呢夹克,花瓣似的圆肩领,微喇的裤装随着轮椅挪动的时候有些像擦过落叶的裙裾——方青蓝怀疑此人的生理性别或许是男性,因为他看到了喉结——透过蓬松柔软的,厚实得在肩头堆到堆不下的铂金色卷发。
不知道为什么,方青蓝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他的母亲,想到他母亲病重时向那副“岩间圣母”跪地祈求生命的样子,想到了列奥纳多笔下的岩间圣母——她被藏在鸢尾花、银莲花的雾气后面,饱含着脱离圣光的世俗和不可理解的仁爱。
“它是被制作出来的吗?”方青蓝问Tara,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平静,但嗓音的深处却藏着期待。
“很遗憾,我不能告诉您,方青蓝。”Tara可惜地说,“这涉及到其他患者的隐私。”
“哦。AI谈隐私是今晚最好笑的笑话。”方青蓝说,“你进步了,亲爱的Tara。”
“你的心率很异常,方青蓝,你甚至称呼我为‘亲爱的’。”Tara指出,“您在用鉴赏艺术作品的方式盯着一个人看,请允许我提醒您,这是很不礼貌的。”
“你知道我是个泛性恋,不是吗?”方青蓝反问,“我欣赏一切美得超过常理的东西。”
“是的,方青蓝。”Tara严肃地指出,“所以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过度凝视本身已经接近于一级性骚扰了。”
“我不会骚扰一幅画的。”方青蓝耸了耸肩膀,他转身往病房走去,把Tara遗留在冰冷的石子地上,并衷心地希望它因为雨水生锈,“——除非有一天它突然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