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长空》雀不云

1、巨龙，少年与花

　　奴隶走进了巨大的斗兽场，像一只蝼蚁走到了餐盘的正中央。
　　斗兽场周围的人高声尖叫，准备饮下今日份的血腥。
　　这是第一次有奴隶自愿进入这个几乎无法取得胜利的斗争中去，去挑战趴伏在斗兽场中的巨龙。
　　巨龙半阖着眼，看着不及自己眼珠子大的人类，放轻了呼吸。
　　人类所制作的锋利的刀枪无法伤害它，何况只是个身负枷锁的被贵族奴役的小鬼呢？他远比钢铁脆弱，甚至经不起一阵猛烈的风，便会被折断。
　　而且——
　　远方的风吹不进斗兽场，四周是高高砌起的墙，却留有一个巨大的穹顶，只要展开双翼，巨龙就可以离开这里，潇洒地，轻松地离开。
　　——“送给你。”
　　奴隶年纪不大，衣衫破旧，却足够藏下两支花，他将花高高托起，努力让巨龙瞧见高崖上盛开的花。
　　巨龙感到好奇，这个奴隶他有些印象，因为生的实在是好看，脸上的污秽也不曾掩盖他的容貌。
　　——不恐惧它。
　　它发出吼声，连带观众席上的贵族也静了三分，但吼声行至一半便被奴隶截下。
　　奴隶又举了举手中的花，镣铐枷锁拘束了一个年轻的人类，却未彻底囚禁一个年轻的灵魂。
　　“送给你。”巨龙听面前小小的奴隶又说了一句同之前说过的一样的话。
　　巨龙低下了头，凑到了花的上方，纯白的花瓣随着巨龙的呼吸摇曳，带着淡淡的香气，让巨龙嗅见了往昔自由如风的岁月。
　　那确实是高崖之上的花，只有刮着烈风的山崖上才能长出这种花，才能让它再度抬头看向天外。
　　它想念的花。
　　观众席上的人自觉无味，开始挑衅久卧于此的巨龙，妄图用言语挑起它的战斗欲，让它去攻击，去撕裂那个该死的奴隶。
　　他竟然偷跑出去，去摘弗莱花，去摘飞翔之花，去献给那只恶龙。
　　奴隶却只是看着，看着眼前的巨龙，他未曾见过它飞起的样子，但他知道，巨龙背上的两翼绝不只是饰品。
　　年轻的奴隶被困在锁链里，被埋在贫民窟下，但他希望他曾只看过一眼的巨龙能飞起，带起大风，带着他想飞的愿望，飞向高天，飞入云层。
　　他不在乎周围的谩骂，也不在乎明日的死期，他只在乎眼前的巨龙，奴隶说：“你忘记飞翔太久了。”
　　叼下一片龙鳞，送给了奴隶，它又重新趴回了地上，像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
　　奴隶获得了胜利，但没有任何奖励。
　　他还是奴隶。
　　夜晚撬开了白昼的壳，带着流动的星混入其中。
　　巨龙看着离他极远的天，闭上了眼，他开始回味今天的花香，那实在是遥远的记忆了，停止流动的回忆又缓缓地漫入脑中，生锈的零件因着一点润滑油又开始了转动。
　　巨龙闭上了眼，气息平缓绵长，它借着弗莱花的余香，做着今日份翱翔于天的美梦。
　　他需要一阵风，将它的梦吹向高天。
　　但风被隔绝在高墙之外，这个梦只能由它独享。
　　天啊，请你慢些明吧，我希望这梦能长些，再长些，直至我生命的尽头。
　　天将明了，也拖着裙摆离开，带走了寂静，带走了酣眠，带走了美梦。
　　巨龙睁开双眼，它听见了墙外的奴隶在被鞭挞，皮肉被强行分离，最后只剩下苦痛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
　　是不是昨日的赠花者呢？巨龙想着，双翼不自觉的张开，它并不记得昨天的奴隶声音是怎样的。
　　它只记得弗莱花的香气，以及昨晚夜中的梦。
　　高墙之外的人会如何呢？
　　巨龙想着，它能否再闻一闻弗莱花的香气呢？
　　问题都是待解的，它在正午，在烈阳高照的时候知道了答案。
　　昨日的赠花者再次进入了斗兽场，这一次他没有带花——他带来了满身血腥。
　　他被人粗暴的扔了进来。
　　太阳直直照射下来，巨龙和奴隶暴露在烈阳下，像是被捕的犯人在接受世上最公正的审判。
　　贵族平民在阴影下看着，他们不接受昨日奴隶的胜利，他们要温热的血溅在这里，用于满足他们心里疯长却又营养不良的种子，开出鲜艳的花，结出糜烂的果。
　　直到鲜血溅无可溅，伪善缠绕了他们的心脏，善的赞誉绊住了他们跨步的脚。
　　巨龙看着台上无可救药的人，又看它面前的奴隶。
　　世界的时钟拨的很慢，巨龙并不记白天和黑夜的交替，它只数无风为它温柔抚泪的岁月。
　　“你忘记飞翔太久了。”
　　巨龙展开双翼只扇了两下，周遭便起了风，扬起了被血液粘在地上的尘土。
　　它想，是的，它已经忘记飞翔太久了，久到那些在台上观看享乐的人都忘记了，它的双翼是用来飞的，久到它扇动翅膀后，第一感觉竟然是不习惯。
　　它叼起了满身鲜血的的奴隶，咬断了他的镣铐和锁链，将他放在背上。
　　它展开了双翼，冲向了太阳高挂的天。
　　巨龙长吟一声，最后只回头看了一眼它趴伏了好几百年的斗兽场，然后笔直冲向了高天，让人寻不到踪迹。
　　它低头，看向它许久未曾见过的从高空俯视的景色。
　　人类的城镇似乎更多了些。巨龙想着。
　　时间永远在向前，可是巨龙却停留在了那个斗兽场刚修建好的年代里。
　　它需要用很久很久的时间，去和这个世界重新相遇。
　　奴隶醒了，他看见触手可及的天，遥不可及的地，风裹挟着花，送来了自由的芬芳。
　　他好像在做一场梦。
　　梦里有花在盛开，不止弗莱花，还有数不清的颜色，一簇簇的在梦中炸开，盛开的急切，像在追赶时间，去赴一场快结束的盛宴。
　　——却又不甘心，只能快速的拥上去，去怀抱这场梦境。
　　事实上梦结束的果然很快。
　　奴隶动了动手指，浑身的血液仿佛禁止，冻结在那个漫长无期的冬季，让他深吸一口气。
　　更大的声音被他扼杀在喉咙里，那是奴隶主的兴奋剂，是他受更重伤害的戳向他的利剑。
　　学会压抑声音就和压抑本性一样早。
　　巨龙低吼一声，把他的注意力引回，巨大的瞳孔折射着亿万年前投射下来的光，短暂的让伤口麻痹，让他忘却疼痛。
　　“我们出逃了吗？”奴隶问道，那双漂亮但不自知的眼睛里倒映着巨龙和它身后的天空。
　　巨龙没有回答，它在思考。
　　小小的奴隶受了严重的伤，他非巨龙也非猛兽，这样一条脆弱且美丽的生命逝去就像是蒲公英被风吹走一般简单。
　　“你可以丢下我。”奴隶开口，巨龙的美丽只是短暂的让他忘记伤痛，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感知到了生命的流失。
　　那群贵族痛恨自己的小小一笔的财富从指缝里流出，更痛恨让他们判断失误的奴隶，只一朵不太名贵的花，就让他获得了胜利。
　　是谁允许的？
　　——没有人。
　　谁允许他赢的？
　　——没有人。
　　是谁允许他带除了自己和镣铐以外的武器入场的？
　　——没有人。
　　是的，没有人。
　　脆弱的奴隶永远见不到暮年的太阳，他们连骨头缝里都是洗不净的污秽。
　　他们不被允许老去，他们只配用低贱且年轻的身体去赎罪，榨干价值供高高在上的那群人取乐。
　　最后成为鞭子上的血，染红土地的劣质颜料，肥沃土地的血泥，喂饱宠物的食物。
　　唯独不是人。
　　“你可以丢下我。”奴隶再次开口，他偏头，看向飘荡的云，从这里被抛下去绝对活不了，但他可以短暂的享受飞翔的感觉，然后迎接死亡。
　　不是贵族，不是奴隶主给的。
　　周遭的云行进速度变缓，呼啸声也小了。
　　奴隶迎来了他的结局。
　　他闭眼，许愿来世做一朵弗莱花，生在峭壁，生在高崖，只有风雨陪着他。
　　风声再次变得激烈，但是却又巧妙的改变的方向，不再拍打这个生来不属于天空的脆弱生物。
　　生来便爱这世间的巨龙怎么会丢下这个小小的奴隶呢？
　　巨龙从高空俯冲而下，朝着高崖飞去，风席卷了迎风而展的弗莱花。
　　它爱这世间，爱着这些小小的人，在他眼里，从不会有高低贵贱。
　　弗莱花与根茎脱离，扑了奴隶满怀，掩盖了血腥，让他从脏污变得雪白。
　　但它现在尤爱它背上的小东西，只小小一个，却会为他带来久未闻过的气味，久未见过的纯白。
　　清风包裹住了奴隶的身体，白花拭净了伤口的疼痛。
　　就像是风与蒲公英一样。
　　奴隶的伤口被千风吻过，再怜爱地带走，连同破旧的衣裳和顽强依附在他腕间的，巨龙并未完全咬断的锁链也一并带走。
　　蒲公英需要风的吹拂才能撒遍人间，风需要蒲公英的随行才能显出痕迹，叫人看见那一点也不明晰的画，给人躲猫猫的提示，让他们联想到自由与快乐，美酒与鲜花。
　　奴隶干净的像才出生于世间的孩子，那双漂亮的眼睛适合用繁花与诗歌装饰。
　　一颗种子，从烂泥地里捞出来的种子能否生长，开出漂亮的花呢？巨龙尚未知晓，奴隶也尚未知晓。
　　但是总要去试一试的。
　　巨龙看向奴隶，觉得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收藏在藤蔓下的山洞里的东西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他和它可以有一场并行的旅程，载着繁花，伴着诗，品着美酒，吹着风。
　　好不容易脱离了那高筑的墙，摆脱了身与心的镣铐，不管那小小的人有多大的不愿意，巨龙想，它都要同他一起。
　　干什么呢？
　　看它错过百年的美景，逛他所缺漏的世界，听它久未聆听的诗，品他从未品尝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