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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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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康三十六年的除夕是伴随着京州连绵七日的大雪到来的,天寒地冻,屋檐上的冰凌倒着悬挂在我窗前,同腊梅的树梢子结在一起,鹅黄色的腊梅花苞被包裹着开在冰块里面,晶莹剔透,分外好看。
除夕这日,我起了个早,玉贞给我换上一件崭新的红色的裙子,外面套一件白狐皮的小袄子,棉靴是年前我娘纳的底,说是在府里踩上一天的雪也不会湿了脚。换好后,我迫不及待地朝前厅跑去,穿过院落的时候,府里张灯结彩,一派新年新气象,下人们都穿着崭新的衣裳,三两聚在院子里,打雪的打雪,捉鸟的捉鸟,见到我跑过去时,都叫我一声“七小姐新年好”或者“七小姐慢点”又或者“七小姐手脚真快”然后嘻嘻哈哈的笑声一片。我们梁家闻名京州,下人们是京州官宦人家中待遇最好的,品格也是最高的,因为门风严谨,所以进来都是要经过三试,所谓三试,即笔试,面试,试用阶段。
跑到前厅时,我娘跟其他五个姨娘都坐在大堂的左边,一同喝茶聊天。我娘是府里的四夫人,她虽比其他三位夫人入府早,却生我生的最晚,所以我就成了府里的老幺,而更可气的是,我与七姨娘生的六哥不过差了不足十二个时辰。我时常拿这事怨他,他也同样怨我,为的是,他因第六个出生,而我爹在前五个都是公子的情况下,见这一胎又是公子,遂有些惋惜,大手一挥,便给我六哥取一个盼字,加上我们梁家这一代从的是“元”字辈,便唤作元盼。六哥一直嫌弃这个名字娘里娘气,就把这错通通赖到我头上。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缘故,没多时,就迎来了我的降生,取名元心。于是,我跟元盼二人就开始以奚落对方名字为人生中的乐事之一,因为我觉得我的名字有些文气,不大符合我喜庆的性子。
我在前厅依次给姨娘们请安后,就在右面最末的一个位子落了座。大夫人是正妻,坐在主位上,见我来了很是高兴,便说,“心儿今日来的倒是很早,这一身衣裳你穿着好看的很。”
我笑说,“过年要喜庆点才好呐。”
大夫人笑意不减低点点头,招来贴身丫鬟春意,春意捧了个盒子走到大夫人跟前,大夫人招了招手对我说,“心儿,你来。”
我说:“大娘,你是又得了什么好东西。”
大夫人拉着我手,从盒子里拿出一枚玉镯套在我手上,说,“这是前儿我跟你爹去宫里面圣,王后赏赐的,我瞧着一堆东西,也就这镯子较为适合你,便拿了给你,带着添些喜气。”
正说着,元盼就跑了进来,他今日也穿了一席红色的袍子,我能想象出来,我俩要是并肩站在一起,活脱脱一对年画娃娃。他看见我在大夫人身边,便说,“大娘,你可是又赏了心儿好玩的东西。”
大夫人说,“就你眼尖。”
说着大夫人从中又拿出一块白玉佩。
“这个跟心儿手上的镯子是一对,你俩同一天出生,戴着正好。”
元盼得意地看我一眼,接下那玉佩。
我们一同谢过大夫人,就去到彼此的位子上座好了。
我看他眉眼间有些倦怠,便问,“你昨夜做什么去了?”
元盼打了个哈欠,“昨夜熬夜写完了算术。“
我说:“借我抄抄呗。“
我算数向来不好。
元盼用手比划了一下,说:“二两银子。“
我龇牙道,“你打劫啊。”
我一个月零用钱不过才二两银钱,还得省着点花。
元盼把手拢在袖子里,说:“那我可就没办法了。”
这时候,大哥来了,他挽着大嫂玉兰,玉兰则牵着我那三岁的侄子梁天宝,天宝看见我就往我身上扑,我抓起桌子上的糖果,剥开了给他拿在手里吃。大哥大嫂请过安后,坐在首位,大嫂玉兰探出个头远远冲我盈盈一笑。
大嫂姓胡,是户部侍郎家庶出的女儿,过去没少被自己长姐为难,好在三年前的腊月间,她被打发去河边洗衣服,恰巧在河边救了我大哥,那时候,我大哥负责剿匪,受了伤,落进河里,顺着水流飘到山脚下。两人一见钟情。而我爹爹跟姨娘们又不是看重家世的人,只求性情温婉,端庄得体就好。
所以,我天生对三嫂就有一股子亲近,总觉得她没有所谓的官架子。
于是我回以一笑,对天宝说,“你娘在那边呢,去吧。”
天宝敦实的身体晃悠悠地走过去,大嫂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有些吃力,大哥心疼大嫂,转过身把天宝抱到自己腿上坐着,习武之人的身子,肯定要健壮些。
不多时,三哥元临四哥元青五哥元昭一并从门外进来,他们三个住一个院子,自然一起来了。三人落座后,我爹也到了,看上去精神奕奕。
我们一同站起来,齐声请安。
我爹在位子上看着一大家子和睦喜乐,笑的下巴上的胡子一颠一颠的。
我对元盼说,“有时候我真羡慕我爹,一家子一点都不牢他费神,瞧我们,多和睦。“
元盼在这件事上还是很乐意与我同一阵线的。
他点头说,“是啊是啊。”
这时候,五哥歪了脑袋说,“心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五哥说,“上次你被夫子罚抄国语十遍,后来不是少了一篇吗,我那天无意间,看见元盼的乌龟池子里,有几张纸,跟你字迹很像。”
我顿时想起来了,当时为了这少了的一遍,我又多抄了十遍。
我把视线转像元盼,“你竟然……”
元盼见事情败露,只好说,“当时乌乌掉进了泥地里,命悬一线,看你窗户开着,就顺手摸了一张,哪里知道那是你抄写的国语啊。”
见我举起手,他往旁边闪了闪,说,“再说,后来我不是帮你抄了些嘛。”
突然,爹爹道,“怎么没见着元见啊?”
元见是我二哥,他是二姨娘跟前的。我二姨娘去世的早,所以二哥是我们几个人当中性情最为冷淡的,他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我对他最大的印象依旧是停留在很小的时候,那一次我贪玩,在府里跑远了些,就到了二哥的院子里,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我二哥。他看见我在看他,收了剑,冲我招手,说,“你是七妹吧。”
我说,“你是谁?”
他说,“我是你二哥。”
如果哪天他不舞剑,就会坐在一棵老槐树下吹笛子,青笛悠扬,却被他吹的伤感。之后,我经常四顾无人跑去他那儿,他有时候会给我带府外的零食,有时候是一些稀奇的玩意。不过,我们依旧是疏远的,只是那时候小,没什么感知,现在大了,见他见的更少了,那缕清笛声,也渐响渐远去到了外面更为陌生的地方,再也听不见了。
爹爹知道不会有人给他答案,也就没在过问,点点头,让我们都坐下了。端着杯茶考还在念书的元昭、元盼和我。
元昭比较擅长的是历史类,尤其偏爱律例这一块,志向是成为为平民百姓伸冤的讼师,而元盼精通算术,最大的目标就是成为京州最厉害的帐房先生。至于我,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行,却样样不精,唯独有些画画的爱好,却画的不是什么高雅的东西。虽然有时候外面会有些闲言碎语,说什么梁丞相的儿女们也就大儿子有点出息,认了一个都尉的官职,其余都没什么远大志向,成不了气候。但是我爹看的开啊,他说当官太累了,不想我们受罪。
吃过饭,各房姨娘都准备了红包,大哥结了亲已经没收红包的理了,三哥虽然快结亲了,但还是死气白赖的拿走了红包,说是图个彩头,我们也知道,凭他京州第一名厨的头衔,根本就不差钱。领了红包后,元盼嚷着要跟我对一对是不是一样的。我推搡着不愿意,无奈他非要对,这一对发现,我整整比他多了二两银钱。
他扎心了,说,“要不我算术作业给你打个半折吧,一两。”
我说,“行吧。”
于是掏出来一两,放到他红包里,这样,我跟他就是一样多的了。
元盼果然很高兴。
第二日,梁府上下便驱车前往城外的妙音寺祈福,为的是来年京州可以风调雨顺,我们梁家可受福泽庇佑,子嗣延绵。由此可见,我爹心里家国分明,且衷心为国,正直不阿。想来大哥就是受到我爹的精神熏陶才会想着报效国家吧。
去妙音寺的路上,我、元盼、元昭、元临四人支起了小桌子,打起了麻将,年后大家手里都有些钱,玩着才比较有意思。元盼算术好,但打起牌却笨的紧,十有九输,他欠我的钱可以够寻常百姓吃上一年了。不过他总说,他以后会赚大钱,到时候十倍还我,像我这种算术不好的人都知道这铁定是一门划算的买卖。
三哥是麻将打的最好的,他丢了一个一条出来,我打出去一个北风。
三哥说,“碰。”过了会,摸牌,“胡了。”
我捻起一颗雪梅放进嘴里,说,“三哥今日手气不错啊。”
三哥把牌一摊,说,“给钱给钱。”
元盼边掏钱边说,“你这都连庄了。”
我说,“你要是不行就把四哥换上来。”
元盼哼哼,说,“他成天只知道研究医书和草药,还不如我呢。”
一旁的四哥听到这话,不大乐意,把医书一放,加入了牌局,我给四哥让了位子,坐到马车外面换会气,外面的风似刀子似得往我脸上招呼,等我再回到车里,刚被冷风吹过的脸被车内的热气熏的有些发烫。
我看见四哥跟前堆了不少银钱,元盼则愁眉苦脸的抖出钱袋里最后一碇银子。
四哥把赢来的钱堆在我面前,说,“给你。”
元盼面如土色,事实证明,我才是我们家最具慧眼的。
我重新拨了一两银子给元盼,“继续玩啊。”
元盼收了银子利落说,“改日再战,改日再战。”
然后就很没出息的溜了,溜去了后面我和他共乘的那辆马车里。
大家散了伙,各回各的马车里。
到了妙音寺已是晌午,大家都饥肠辘辘,若不是我一路上吃了些小零嘴,也一定早扛不住了。寺庙的斋饭很简单,但看得出来用心做了。吃过饭,一起在庙里举行祈福仪式,我爹不知从哪弄来一尊金贵的佛像,请方丈开了光,又好生保管起来。祈完福,我们一家人又去到偏厅听方丈讲经。讲到一半,我尿急,就拉着元盼陪我去找如厕的地方。
“你要方便,你拉我干嘛啊,我正听得起劲……”元盼打了一个哈欠。
“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在打瞌睡?”元盼对一切文字类的东西毫无抵抗力。
“看出来最好,我回去继续睡。”
说完,丢下我一个人进去了。
我对着他背影道,“真是白疼你了。”
当我方便回来,路过后院时,突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我背后,等我回过头,却空无一人,走两步,再回头,那人已来不及躲,被我抓了现行。
此人正是我二哥,元见。
他还是一席白衣,腰间别一根质地上乘的玉笛。
“二哥。”我轻喊,指了指寺庙说,“你怎么在这儿。”
他淡淡道,“约了人。”
我狐疑地盯着他,“你是知道,我们每年初一都会上山祈福才会在这里吧。”
元见转身要走。
我小跑两步长臂一挥,拦在他跟前。
“来都来了,就跟我们回家吧,昨天爹爹还问你来着。”
二哥还想说什么,却见我爹一行人从偏厅走出来,往后院里来,正好瞧见了二哥。二哥见躲不过了,就走上前去,对爹行了一礼。
我爹神态如常,点了点头,“今晚回家吃饭吧。”
二哥说,“是。”
回城的路上,大家都很疲倦,那晚,我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睡到夜里,迷迷糊糊间又听到那笛子的声音,虽然还是一如往常的清冷,但却很安心。
院子里的雪已经化的差不多是时候,二哥带着他的笛声再度离开了家。天气随着他的离开一日一日的好起来,学堂也要重新开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