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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生死难寻》-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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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以来阿洛夫很久没做过梦,梦对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个值得铭记的片段。直到一个星光闪烁的夜晚,阿洛夫梦见了雄虫。
梦中,他们正在雄虫的房间里。阿洛夫现在还记得,当时雄虫的房间铺就着厚厚的地毯,雌虫坐在地毯上,坐在满室晨光中安静地拼凑散落一地的模型,雄虫坐在一旁,不安、局促、慌乱,又眼巴巴地盯着他看。
“阿、阿洛夫……”
雄虫自觉闯了祸,不敢拿手再亲昵地触碰他,雌虫的名字大概是他通行语说得最顺畅的单词,发音准确,拽着一点鼻音的小尾巴。用他私下里对雌虫最常用的,鲜明惯性的语调。
他可真爱撒娇,雌虫暗忖。
这只雄虫是雌虫见过最爱撒娇的雄虫,没有之一。
“我可以、可以碰你吗?”
他的通行语说得很烂,磕磕绊绊的,雌虫听得出雄虫正在努力说好它。一抬眸,还看见他皱着脸搜刮所学,却碍于掌握的词汇量实在贫瘠无法长篇表达满眼苦闷的模样。
雄虫的表情一向好懂。
“可以吗?阿洛夫……”
他是那样期盼,渴望地看着自己,触须耷拢下来,天空倒映着水色在他眼眸中延展。于公于私,阿洛夫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雌虫放下模型,他已拼接了一半。自然而然地摘下手套,摊开掌心,默许雄虫的靠近。
“阿洛夫……”[阿洛夫……]
雄虫的呼唤和心声重合。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深海的颜色在他虹膜中堆积,迟迟没有落下。眼前虫低落地道歉,眼睛红了一圈,执拗地看他。
“是我贪玩、忘了时间,忘记、收起来……”[是我贪玩忘了时间,忘记收起来,没有将它妥善保管。]
雄虫迟缓,但坚定地尽力清晰表达。
“你的东西,我本该珍惜,保、保障它……”[你的东西,我本该珍惜,保障它全须全尾,我没有做到。]
他反复地道歉。
“对不起,阿洛夫。”[对不起,阿洛夫。]
雄虫语气诚恳,态度端正,即便目光里躲藏着一抹瑟缩害怕,仍没有闪避着不敢看他。好像一个缺乏安全感,对目光对视不够坦然的小动物,为了承担责任而鼓起勇气。
“……”阿洛夫一时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温热的指腹隔着冰冷的手套,轻轻拂过文兆眼下。他问:“为什么这里红了,阁下?”
他明知故问,心中有数,不是非要一个答案。
雄虫给了全部。
“我害怕、你的沉默,阿洛夫……”[阿洛夫,我害怕你的沉默,你刚刚拉开门,看见地毯上的模型后,没有说话就走了进来,坐下开始拼模型。]
“我知道、沉默是你的……”[我知道沉默是你的常态,可有时候,比如此情此景,我会害怕你不说话,因为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心很虚。]
“我也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你同意我的请求,愿意给我机会说下去……阿洛夫,我不怕说话,我只怕我说不清,你听不到。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
梦境在这一瞬间破裂,阿洛夫伴着阿芙尔号紧急联络装置的长鸣惊醒。他睁开眼,阿芙尔幽灵般的声音飘进他耳中。
阿芙尔:阿洛夫!翡冷翠议会院秘密派遣调查队伍,他们——!出示调查令拦住去路,要强行登舰带你走,阿尔伯托正在和他们交涉。
虫工智能学会了何为颤抖,再学会哭泣以后。
军雌躺在床上没有动,他反应平平,似乎早有预料,已经做好准备。
“这么快啊。”他说。
阿芙尔难以置信:怎么会,这么快。这不该……
战舰上有叛徒!
这比中央星秘密派遣队伍强行要抓阿洛夫走还让虫震惊。它想起前几日阿洛夫说,“隐患不会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消失,火苗不会熄灭,只会复起。”
阿芙尔不再迟疑,阿芙尔明悟:你知道这件事,阿洛夫,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雌虫:“一定要说吗?”
虫工智能系统:一定要说。
“一定要说的话,不是发现,是判断。当那日沈清河罕见配合,我们从沈清河口中得知高蓬岛背后那些更为隐秘的事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阿洛夫从床上翻身坐起,室内舱壁形如真实的碎屑星河投影虚虚地打在他下巴处,雌虫的语调像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帕森夏家族罪行累累,独留一个秋·什兰德·帕森夏尚在议会院,如同活着的墓碑。现在他是帕森夏唯一而仅有的精神领袖,自然会有虫追逐着他的背影,自作聪明地谄媚。”
阿芙尔的沉默没有预警。
它没有说话,阿洛夫不再多言。
当军雌慢条斯理整理好着装,准备踏出门去时,这个虫工智能系统才慢吞吞的,跟上一步。
阿芙尔: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结局,是吗?阿洛夫?
“……”
军雌顿住脚步。
阿芙尔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低嚎传来,声音沉闷中模糊不清,如隔着一层包裹的膜击打虫世。阿洛夫确信,这是它的声音。这是属于……阿芙尔自己的声音。
一朵花将要开放,芬芳馥郁快要捂不住闭合的花苞。
阿芙尔:你们都要走……阿洛夫,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伴吗。
虫工智能学会以平静的口吻说出一个问题。它分清了什么是真正的疑问,和问询,开始懂得用问号粉饰太平。
弯弯的月亮也被拉成了一个圆润的盘。
“是的。”阿洛夫回答,接着,学着那只名为文兆的雄虫的习惯,补上一个呼唤:“阿芙尔。”
正如翡冷翠之城中传唱的那首流行曲歌词,切西特,我们不会重逢,我们终将真正的分别。
雌虫关上门,徒留卧室那口“窗”投射的宇宙星光沉沉浮浮。他将光关在门内。
阿芙尔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着”这个房间,审视着这个名为阿芙尔号战舰权限官的房间。
这里干干净净,没有半分尘埃,而军雌什么都没有带走。他只带了身上穿着的那套着装。
虫工智能想起那个晚上。那时雄虫还在,他在阿洛夫的房间里,明明自己都混乱无比,呆愣愣地坐在床边没有反应,目光没有目标地游离中忽然定格,迷惘而难受地问:
“阿洛夫,你这里,好空啊。为什么,连一盏灯都没有?”
雄虫那日的语气,阿芙尔一直不懂。它品不出虫性的复杂,无法从一只真虫的话语中读懂真实的情绪。它从阿洛夫的表情判断,阿洛夫明显懂得,但阿洛夫面对它的疑问却难得不肯告诉它。
疑惑使它始终没有忘记那种感觉。
以至于直到今日它竟然懂了。
原来那种语气,是心疼,是掩饰不住的心疼。而那日雄虫紧随而下的落泪,不是为自己委屈,不是为自己难过,他是为了阿洛夫。他心爱的雌虫。
阿洛夫,阿芙尔号不是你的停靠地,对吗。
虫工智能意识到这件事,意识到阿洛夫不止欺骗阿尔伯托,文森特他们,还欺骗了自己。
曾经雌虫漫不经心地回复,连搪塞都认真,被他轻而易举揭过话题。
“花里胡哨,麻烦,不喜欢。空点挺好。阿芙尔,难道虫工智能也喜欢麻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