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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卷26 玉阶生白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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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无须顾忌。”刘姝放下茶杯,抬起的眸光清亮,仿佛能看透人心中的魔靥,“我也说过,后宫的女子难以成为朋友,只是没想到,会和你做了六年的朋友。那个男人,不是我心中所想,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我不在意嫁的是谁,只求有个富贵稳定的生活。现在,我要维持这种富贵,这种稳定,亦要斗下去。采萍,我们都没得选,身不由己!不论做朋友还是做敌人,又能怎样呢?人总要为着自己,不是么?”
“是,你说的没错……”刘姝一向的快人快语,她能斩断心里的羁绊,采萍却不能那么洒脱,“能不能与我联手,斗垮杨妃?”
刘姝像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大笑起来:“你以为,昨晚以后,我和你还能回到从前吗?”
刘姝心思缜密,要与她深交很难,她对周围的人都很防备,多年的交情也可能因一点误就拔刀相向。如今被采萍咬了一口,她不会再信她。她觉得,除掉了杨妃,她便会除掉自己。不如三人各自为政,互相牵制。
采萍扯了下嘴角,又叹了口气,“谢谢你从前的照顾,这个‘谢’字,是我早就要对你说的。”
“我记得你每次都谢过。”
她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唇角含了温弱的笑意:“做不成朋友了,就要有一个了断。”
“彼此珍重。”刘姝盯着香炉里的青烟,淡淡道。
寂静中,那几缕烟丝缱绻,未卜的前途,亦在扑朔迷离。
两人陷入沉思。
这时,殿外响起太监拉长的声音——“贵妃娘娘驾到!”
“看来今天我这里很热闹呢!”缓过神来,隔着窗花望去,衣着靓丽的宫娥们众星捧月般拥着玉环婷婷袅袅地步入院中,片刻便到了大殿。
内侍们先去迎接,采萍出来的时候,只听张韬光在大声训斥莺儿:“大胆奴婢,见到贵妃娘娘还不开口问安。”
莺儿只是惶恐地摇头。
“张公公息怒。”刘姝含笑走上前,“这个宫婢是个哑巴,你吼得再大声些也不济于事。”
玉环目光一紧,盯着莺儿:“昭仪身边怎么留个哑女?”
“她本不哑的,因为妄议宫中是非,被妾身赐了哑药,以示惩戒。”
“难得昭仪如此谨慎。”玉环笑了笑,看向采萍,“听说姐姐这里‘梅开二度’,所以玉环不请自来,过来赏花。”
“梅开二度”,当真是绝妙的讽刺!
“妹妹若是喜欢,待会儿命人折两枝,回去插瓶便是。”
“花儿开得正好,折了可惜。”她轻轻一叹,很快恢复了笑意。只见她一身淡绿色罗裙,梳着芙蓉髻,坠珍珠小簪金步摇,打扮得十分美艳。隐隐有示威的意思。
“都说姐姐一舞惊鸿,趁今天昭仪也在,姐姐何不指教一二?”
“在妹妹面前,姐姐哪敢班门弄斧!”
玉环轻声一笑:“姐姐是怕妹妹学了去,将来效仿姐姐拦截圣驾吧?据说,当初昭仪进宫的时候,陛下已经选定由她侍寝,只因你的惊鸿舞,陛下突然改变主意宠幸你,反倒冷落了她五年。不想今日,姐姐故技重施……”
刘姝的脸色明显地暗沉下去,有些不悦:“贵妃娘娘是在替妾身打抱不平吗?妾身谢过你,妾身的事还不劳娘娘费心。”
“是玉环多嘴了。你们姐妹情深,我在这里枉做小人了。昭仪胸怀大度,玉环佩服,只是这五年,若是有人肯帮一把,想必你早就苦尽甘来,无须等到今天了。”说罢,玉环睨了采萍一眼。
这五年来,她何尝不想帮刘姝一把,只是刘姝自己拒绝,想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不想,卷入更大的是非。
刘姝不以为意,躬身告辞:“打扰梅妃好一会儿,妾身也该走了。”
“不妨用过午膳再走。”采萍挽留道。
“谢娘娘好意,宫中还有些琐碎要打理呢。”
采萍便不再强留,嘱咐她时常过来坐坐,玉环又待了片刻,也就走了。回去的路上,她命张韬光去梨园查看,梅妃昨天跳的那出词曲是谁所写,她想弄清楚,是谁在背后相助梅妃。
“回禀娘娘,奴才打听过了,近段时间无人敢进出梅阁。梨园中人自然不敢为梅妃作词。”
“那会是谁?”玉环叩桌深思。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她默默念道,眼中的困惑突然烟消云散,“能写出这么精妙的句子,只有他了。张公公,去请李白先生到沉香亭来了。起驾,本宫即刻去那里等他。”
“娘娘,”张韬光犹豫道,“您私自召见他,恐怕有些不妥。”
“只要他敢来,就没有什么不妥。”
说完,玉环起驾去了沉香亭,果然不多久,李白就来了。
他为人光明磊落,是一个对规则不管不顾的人,又恰在春风得意时,当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见什么人,就见什么人。听到贵妃邀请,他揣测了一下意图,趁着今日没喝酒,心下留了三分戒备。
“李大人,承蒙赏脸,过来坐。”
今天园中气候宜人,衬得玉环气色红润,举手投足之间都含着脉脉风情。
李白拱手谢座,开门见山地问:“不知道娘娘召臣来,有何指示?”
“大人不必客气,就请坐吧。玉环是想谢谢你那日的相救之恩。”
他的目光清澈如水,笑着在桌边落座,“看来娘娘的身体没有大碍。”
“人身上的病痛,哪里一看就能知道。若是如此,何用太医诊脉?”她的眼神如迷迷蒙蒙的月色,李白猜不透,“娘娘可是有什么不适?”
玉环低眸,将茶倒入杯中,再抬起眼时,淡淡说了五个字——“心头大患也。”
“噢?”李白扬眉,挽起茶杯,“眼下娘娘正富贵荣华,还有什么好忧心的?”
“君主尚且不忘‘居安思危’,何况我们这些秉承君恩而活的人,李大人,你不会不懂吧?”
李白轻笑:“恕臣愚钝。”
“李大人刚入仕途,不知和朝中大臣相处如何,可还融洽?”
“一切还好。”
玉环颔首,道:“以大人的才华,更进一步也并非难事。但在官场中生存,不是光靠才华就能获得晋升。大人若有意,本宫愿助你一臂之力。”
这话说得如此露骨,摆明是要拉拢他李白,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杨玉环不会无故开出这样的条件。李白一笑敷衍:“志大才疏怕是难当娘娘厚爱。”
玉环望过去,他已经恢复了寻常的闲闲意态。“大人的才情有目共睹,陛下都夸大人诗文深邃,豪情洋溢,玉环岂会智愚不分?就好像这首吧!”她拿起覆在桌上的字条,念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的神色动了动,干笑一声:“不过是游戏之作。”
“大人的‘游戏’可是帮了梅妃大忙啊。”玉环眯着眼睛朝亭外的光影望去,风抖动着树上的枯叶,唯有几枚小小的嫩青在枝头挣扎,她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浅淡。“后宫之中哪股风大,尚未能见分晓,大人草草下注,就不怕他日押错了血本无归?”
李白双臂撑在膝盖上,昂首临风,“娘娘以为李白此举是为了巴结梅妃吗?”
“不是么?”
“哈哈!”他笑道,“我不需要和任何人合作!”
桌上的点心丝毫未动,他一直同她保持着距离。玉环垂眸,调整心绪,想了片刻,忽然起身,“本宫这里也有一套舞曲,想请李大人赏鉴。”
眼下梅妃已经挽回圣意,反剩她还在冷落之中,只能放手一搏了。她绕出茶案,走入园中,李白也站起来,伫立在亭外。在长安城里的时候,他经常厮混在歌乐坊里,对风花雪月来之不拒,何况贵妃的舞,应该不同凡响吧。
出门时,玉环换上了一件简单的白裙,袖口很窄,正适合跳舞,她一早便做了这样的打算。此刻,她腰肢倾斜,飘然登场,轻盈的舞态,似空中浮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陛下!”
皇帝寝宫正殿,李隆基坐在木榻上,正在对《霓裳羽衣曲》进行第四次修改,小太监匆匆跑来,禀告说:“贵妃娘娘正与李白大人在沉香亭中做歌舞娱乐。”
“你说什么?”李隆基的眉宇倏然一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撩开盖在膝盖上的毯子,一把扔在榻上,在地上划了划,找到鞋子,“力士!力士!”
“老奴在!”
“去沉香亭!捉奸!”
与李隆基周旋了几日,刘姝、梅妃先后承宠,却不见他驾临寝宫,玉环猜测他或许也跟自己在玩“欲擒故纵”的伎俩,于是导演了今天这出戏。原意是想拉拢李白,既然拉拢不成,就转为利用。
李白心胸豁达,不屑于尔虞我诈,自然不明白杨玉环背后的意图,只是眼前的舞姿,着实有几分醉人。她的每一个动作,他都为她配了一句小诗。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玉环旋转起来,如回风舞柳,李白感到动人的姿色似春风能消解无限怨恨,又吟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人倚栏杆、花在栏外,多么悠闲,风流啊!李大人当真好才情,贵妃娘娘好雅兴!”李隆基盛气凌人地走过来,扫了众人一眼。“朕以为,春天早早回来了呢!”
守在周围的宫奴们骇然巨震,齐齐跪拜:“参见陛下。”
他高竖玳瑁冠,穿着洒金的黑色长袍,比起平时威严更甚,压抑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方才话里浅藏了几分嘲讽之意,任谁也听得分明。
李白见他脸色不好,心中一阵突兀,才知道失态,跪拜道:“参见陛下。”
李隆基目光跳过他,想知道玉环作何反应。只见她平静地收敛了舞姿,躬身道:“臣妾问候陛下圣安。”
那种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冷漠,令他心底愈发不是滋味。这个女人总有办法令他不冷静、不理智,他狰狞地瞪着她,咬牙冷笑道:“今天吹的什么风,有兴致召翰林学士过来赏舞?”
“陛下也是好兴致,这个时候不在殿中午休么?”玉环尽量将话说得平淡,把握住谈话的节奏。她的初衷,并不是想激怒李隆基,只为刺激他来见她。
“朕难得有一刻安稳……李白,你有什么话说?”他现在虽有满腹的醋意,但碍于自己的面子不好发作,冷抽了一声,惊得宫奴们又是一阵颤栗。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个李大人,可不要火上浇油啊……
空气里漂浮着诡异的寂静。残枝枯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僵持了片刻,李白低头道:“娘娘新学了一出舞,原本想练好了,叫陛下欣赏,不想李白经过,有幸目睹,方作了几首诗,填补乐曲的空白。”
他答得不紧不慢,气定神闲,似乎与贵妃没有任何暧昧。高力士斜眼瞅向亭中的茶案,示意李隆基看去,他眼中的怒意不由消退了一些。那点心都未动过,茶杯也是规规矩矩的分立两边。但是文人嘛,秉性风流,李隆基试探地问:“你以为贵妃的舞姿如何?”
“如仙女下凡,令观者虔诚。”
玉环嘴角暗含笑意,聪明如李白,自然能想到化解的方法,尽管当时他不愿意站在她这边,但逼上了刀锋,总要为自己谋条退路。
“虔诚,”李隆基咬住这两个字,“真是这样吗?”漆黑的眼眸里蔓延着莫名的深意,他的表情转冷,冷得也像是一根刺。
高力士张了张嘴,猜不透陛下对李白的回答还有什么不满?也许是因为玉环在他心里的分量太重了吧,他好不容易才将她收入囊中,岂可让旁人有半点窥伺。何况李白,白衣飘飘,潇洒出尘,俨然是个不错的情-郎。
“陛下有什么好怀疑的?”玉环把话挑明,心想闹僵了不好,设这个局只想点到即止,现在还没到与李隆基翻脸的时候。她微微低头,噙着一丝恻然的伤感,“莫非以为光天化日之下,臣妾和李大人会有什么苟且之事?陛下请看,这么多婢女都在呢。”穿着宫装的婢女黑压压跪了一排,她言辞激烈,倒显得李隆基没有理了。
“朕有说什么吗?朕也是偶然从这里路过。”李隆基别开视线,挑挑眉,暗暗失去了几分底气,“不过瓜田李下理当避嫌,不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皇帝的音调和缓下来,宫人们也悄悄松了口气。
“陛下教训的是。”李白沉着地一笑,“是臣失礼了,这就告退,祝娘娘和陛下游玩愉快!”
李隆基勉强眨眨眼,示意他离去。
“慢着!”玉环叫住李白,“刚才大人做的那三首诗,音韵和谐,流畅生动,本宫想请大人写下来,他日也好叫梨园乐师排演。”
“既然娘娘不嫌粗陋,待李白写好后就差人给您送去。”他的眼睛里充满冷意,现在已然明白玉环所有的用心。
“有劳大人了。”她妩媚的一笑。
这一晚,李隆基留宿在贵妃宫中……
炭火在铜盆里噼里啪啦地跳跃。
换上睡袍,李隆基与玉环在内室对弈。宫室底下的烟道已经通了,房间内很暖和,加之窗户的缝隙也用厚厚的麻布遮了一遍。
李隆基一边落子,一边对玉环道:“你的二伯父杨玄珪,已经调到了京城,还有你大伯父的儿子杨铦,朕也封他做了官,以及你本族的亲戚,凡是有名字的,朕都给了封赏。”
玉环眉尖轻颤,没料到他这么有效率,“臣妾封妃的时间不长,陛下这么做会不会……”
“朕说过,等你有了名分,会为你的家人加官进爵。”
她唇角一动,落子。“谢陛下。”
“你似乎仍不满意?”
“陛下能为我废了六宫吗?”她邪魅地笑了笑,“若是那样,臣妾就满意了。”
李隆基的手伸过来,掐住她的下巴,“朕说过,除此之外,必倾其所有!”
“臣妾只是说笑而已。”她淡淡拂开他的手。
深夜。缠绵后他已经睡去,玉环伏起身,反而越来越清醒。曾经她觉得,他占有她,只为掠夺一件看上的玩偶或宠物,然而随着他每一个字,每一句承诺变成现实,她意识到了某种微妙的差错。他是在爱自己吗?
玉环转过身,借着稀薄的光线平静地俯视李隆基的睡颜,他总是惯性地颦着眉。想到他曾经说过,自己是孤独的。经历了儿时惶恐不安的岁月,勇敢地走到现在,心里的寂寥一成不减。因为逝去的人一去不回,权力却无法温暖人心。
玉环愣了愣,在他脖子上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她告诫自己,万万不要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