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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卷7 回绝 ...

  •   “感情,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称心的东西。”李隆基对着高力士感叹道,“在开元盛世之前,朕忙于政务,无心儿女情长,后宫女子反倒相安无事。如今,佳丽三千,想要一个解语的人儿,不过蜚短流长。”

      高力士只是讷讷。他知道这位帝王一路来的艰辛,扛着最巨大的压力,完成了作为皇家子最艰难的使命。但在天下愈见太平之后,完成这一切的他,却空虚袭来。好像长久积压在心底里的郁闷开始了悄然释放。

      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开心的人。是关心他也好,理解他也好,最重要的,是能使他开心。但是,好像,好像谁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不久之后,李隆基又下旨,将一些宫女遣返回家,并在诏书中指出:

      “宫中的奴婢积久渐多,差遣之余,仍有大部分闲散人流。上则需供给他们衣食,下则离乡背井,远离亲人;经济上有靡费之嫌,生活上有思乡之苦。不如从中挑选一部分宫人,拟派回家,节省不必要的人力、物力。”

      诏书写得深通人情,下达之后,李隆基也搬出了大明宫,住在了南边的兴庆宫。并在西南角建了花萼相辉楼和勤政务本楼,从此很少接触后宫中人,多与王孙贵胄、梨园乐技混在一起。

      不识春夜愁滋味。这样的生活倒也逍遥自在,不过他仍会在某个寂静的时刻想起和采萍的点点滴滴,无论如何,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没有改变,因为她来得那么特殊、可爱。

      不知是怎样开始的,这个宫里的女人对于权力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操控欲。总之他没少见这样的女人。武皇、韦后、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还有他钟爱的武惠妃,也有肖似男人杀伐决断的才智与性情。或许,这样的女人在从前是很稀奇的,但对他来说,如今真正昭示女性之美的女人才更罕见。当他见到采萍的时候,他确实被她的质朴与浑然天成的温柔所动,她对他没有算计,没有所图,笨得连讨好他的话也不会说,却让他十分安心。好像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凡的真情。她对他的照料、体贴,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照顾,和关怀。

      然而现在,他们关系疏远了许多。皆因这次后宫争斗,他心寒,她也心冷。两人在同一时刻等待着对方的体谅,回应却迟迟不来。

      那就冷战吧!

      李隆基像孩子一样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圈。

      “噌、噌、噌……”

      “叮、叮、叮……”

      宫墙外面突然传来钟磬的敲打声,没有节奏,是主人在试探着编奏一首新的曲子。李隆基抬起头,顿了顿,循声向回廊顶端走去,高力士默默跟在后面。

      脚步越近,磬声越响。

      他脑中随即跳出了几个《婆罗门曲》的片段。

      神秘、大气,随意、空灵……

      这不知来由的击磬声恍惚间让他悟到《婆罗门曲》里应有的元素,仿佛从中可以听到缤纷的色彩、旋转的气味,以及时光的停顿……他从腰间解下玉笛,端到嘴边,以《婆罗门曲》相合。

      那边的击磬人似乎犹疑了一下,甚至可以猜到她停住敲打的右手,正在向外张望。随后,她淡淡一笑,似乎也从李隆基的笛声中找到了创作的灵感,不由将自己融入《婆罗门曲》的鼓点里,慢慢敲打出空白处应有的音符,“乒、乒、乓、乓……”

      棋逢对手,意犹未尽。

      慢慢的,他们由一唱一和,变成了互相较量,煞有默契地切磋起来。那边,击磬人给出了三个音节,这边,李隆基用这三个音节新作了一首小曲。这边,李隆基吹出了一段旋律,那边,击磬人用磬锤将旋律重新分段……

      他的才赋可想而知……

      李隆基在心中感叹,他混迹梨园,见过不少在音乐方面颇有造诣的人,但像这样临场发挥,做到才思敏捷的,除了李龟年,就再也没有第二人了。

      突然,磬声中断,李隆基站在原地惆怅了一下。等了许久,再不见那边的动静。

      可能是太晚了,他要休息吧?

      “力士,去查!”

      “陛下是想知道谁在击磬?”

      “是啊……朕,很久没听到这样灵动的才思了。不过听这曲风,应该是位经验老道的歌者,不,不是经验老道,是出神入化!他所表达的东西跟别人不同,好像超然世外,很单纯,有力量,又很散漫……”

      “陛下说的是,连老奴都听得心神向往。没想到,陛下能这么高兴。”

      “朕高兴,是朕遇到了知音。朕要见他!”李隆基禁不住兴奋地踱步,忽然又摆手道,“不,朕不要见他。”

      高力士迷惑的眨眨眼:“您这是要见,还是?”

      “不见。”李隆基唇角划出一抹难言的笑容。“我要把最美好的感觉留在心里。听这样的曲子,又何必在意作曲的人是谁呢?现实终究比不过想象,我要做一个极致的梦。”

      “圣上最近在干什么?”采萍斜靠在栏杆上,望着兴庆宫的方向问道,其实在心里她已经原谅了他,也等着再过几天,就去找他。

      可这会儿,雁儿突然禀报道:“娘娘,刚内监送来一封您家乡的书信。上面,写着‘加急’二字。”

      “加急?”采萍接过信,匆匆打开来看。是李牧写的。

      “……萍儿,来不及写信告诉你,就在前几天,师父过世了。

      “收到你的第一封来信后,知道你在宫中一切安好,并且有了皇帝的骨肉,师父很开心。可那时,他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处在大病之中了。之后,师父留书出走,去乡下寻你母亲的墓。他在墓旁搭建了一所茅屋,并在茅屋中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这期间,想必一直有你母亲在精神上相伴,所以,师父是安详地走的。

      “现在,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希望你不要难过。师父瞒着你,也是为了你开心。在你离开莆田的时候,他就隐约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可是你要远走,他又怎么忍心告诉你?

      “希望你体谅师父的苦心,好好在宫廷生活,当然,更为了自己。李牧,勿念!”

      合上信。

      采萍不语。

      她感到一阵天昏地暗。

      “准备一下,我们去兴庆宫。”

      “梅妃娘娘驾到——”

      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太监的声音里也有股尖利的哀怨。

      正在大殿里看书的李隆基蓦地搁下卷宗,朝门口看来,“是梅妃啊!”

      “拜见陛下!”

      “平身。这几天可有感觉身体好些?”

      很自然的对那晚的事缄口不提,只有明显的关心。

      采萍答道:“好了一些。”眼睛有些红红的。

      “怎么,心情不好?”

      采萍在李隆基身前跪下:“请陛下准许我出宫祭奠父亲!”

      他略显疑惑地问道:“你是说,你的父亲去世了?”

      采萍含泪点点头。

      李隆基缓慢地呼了一口气,似在调整情绪,而后,他淡淡说:“你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就待在宫里吧,至于祭奠的事,我会安排人去做的。”

      “尽孝这种事,怎么能让他人代劳?父亲病重,作为女儿我没有侍奉在身边已是大不孝了,现在,如果不去送他一程,我岂不是枉为人女?”

      “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爱妃还是节哀顺变吧。”

      “陛下,那是我最后一个亲人!”采萍强调道,依然很固执。“太宗皇帝提倡孝行天下,侍奉祖先,要时时将孝道挂在心中,为何我请求出宫为父亲扶灵,陛下都不同意呢?”

      “诚如太宗所言,孝与不孝在于心,何必计较形式?莆田远在千里之外,你的身体才刚刚好转,不宜舟车劳顿,并且私自出宫探亲于礼不合。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你在世上也并非没有亲人。”

      “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吗?”

      “不,我的意思是,朕就是你的亲人。”

      “……”

      “不一样的。”采萍摇头。

      “你就待在宫里休养吧,朕命人去请道观里的道长给你父亲超度超度。”

      听他的语气,俨然没有回旋的余地。

      “谢谢,不必了。”

      采萍施礼、转身。

      整个下午,她一直坐在床上,一声不吭,有些茫茫然的感觉,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年轻的自己总把一切想得太美好、太容易,第一次离家远行,只是期待着要去的地方与未来的风景,却忘了再也回不去会思念的故土。

      她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正在接受着一场盛大的葬礼,纸花满天,心中从没有过这样的疲惫感,好想找个肩膀靠一靠,忽然发现,周围除了空气还是只有空气。

      “记得,无论在哪儿,都有爹记挂着你……为你祈祷。”

      父亲……

      那个善良而内敛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她的记挂?

      那些欢乐的童年和小时光,又岂能少了父亲的陪伴?莆田,济生堂,陈旧的烛台和散乱的书籍、药理……都是她记忆的一部分。可是现在,主人已去,它们应该安放在哪里呢?

      她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

      “老天有时心肠也太硬了一些。”李隆基同样的心情复杂,“不该这样对采萍,让她既失去孩子,又失去父亲。我不让她出宫,她一定很怨我吧。”

      高力士为他换上一盏热茶,“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陛下,忧能伤身,你也是为了娘娘好,等过些日子,她会明白的。您看,今儿不是主动来找你了么?”

      “她来找朕,是因为她想出宫。我没有把握,她已经不再记恨我宠幸钟提香的事了。”

      “陛下,这是她的错。”

      李隆基停住喝茶的动作。

      高力士继续说道:“她是宫中的女人,却要追求一种对等的男女之爱,伤心则不可避免……”

      “别说了,力士,朕还是心疼她的。”他的确也喜欢那种单纯的感情,“你去替朕劝劝梅妃,这个月底,就是牡丹盛宴了,朕要带她一起参加。”

      “去告诉皇上,我听从他的命令,哪儿也不去,就待在宫里!”

      高力士来传话,谁知碰了冷门。他吩咐道:“我与梅妃娘娘有话要说,你们先下去。”

      “不许出去!”采萍接着喊道。

      宫人们迟疑了一下,随即在高力士的迫视下惶恐离开。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将拂尘耍到左臂上,说道:“你可曾记得进宫之初答应我的话?”

      “我说过什么?”采萍没心情跟他提陈年往事。

      “那天刚到长安,你要去街上转悠,我答应了你,你说等进了宫,一切都听我的安排。可有此事?”

      “是,我是这样说过。”

      “娘娘记得就好。我的要求不多,就是希望你好好侍奉陛下,把他哄开心了,咱们皆大欢喜。而不是成天跟他怄气!”

      “陛下不高兴吗?我觉着他很高兴啊!他有什么好难过的?他是世上的九五之尊,万人之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怎么会?他可没你想得那么铁石心肠!”

      “是吗?那就是我的眼睛在骗我了?”

      “有时候眼睛还真的会撒谎呢!……娘娘,这个月底,在骊山的温泉宫举行牡丹盛宴,届时请您一道出席。至于礼仪、服装、食宿,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我不要!”她拒绝他。

      “娘娘您也是出尔反尔之人?”

      “是,我是答应过你。但这一个月,是我为家父的守丧期,我不想出席任何活动。”

      “既然你这么不听话,那我只好去找别人了。”他似乎话里有话。

      “高公公你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不敢当,但前提是你必须满足我。”

      “对不起,在这件事上我还真是不能满足你了!”说完,采萍将被子遮过脑袋,倒头便睡。

      高力士有些气急败坏:“娘娘,在宫中生存,凡事不可太由着自己的性子,别怪老奴没提醒你,刘华妃就是前车之鉴!”

      采萍蒙在被子里发出闷闷的喊声:“你出去,我要清静一下!”

      “清静,好,娘娘你好好想想,到底是死了的人重要,还是活着的人重要?”

      高力士愤愤地哼了一声,走出大殿。殿外,雁儿惊了一下,连忙施礼道:“公公,娘娘是心情不好,您多担待着点!”

      “我也不是小气的人。”高力士脸色柔和了许多,“只是不想娘娘和圣上的误会越结越深,你是她身边的人,记得劝劝她。”

      “是。”

      雁儿送走了高力士,转身进了屋里。采萍还蒙在被子里不肯出来,雁儿劝说道:“前几天你还跟我说,要去看陛下呢!奴婢在宫里当差这么久了,确实没见过哪位娘娘可以出宫探亲的,除非是离得近,到了统一的见亲日……我也好久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了。娘娘,忘了家乡吧,这样才能愉快地生活下去……”

      雁儿拉开被子,采萍顺势钻进她怀里,眼角仍有泪水淌出。

      “可是……我还是很想很想,怎么办?”

      毕竟,在那个家里,也有一个她深爱的人,为她种了一院子的梅花。

      父亲,你怎么舍得离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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