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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卿相思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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銮铃声阵阵,一驾髹漆彩绘的油壁马车,在武都城正街上缓缓驶过。
百姓皆垂手避让至正街两侧。天子御驾六匹,此人四匹开路,轮皆朱班重牙,且华盖饰金箔质虎。
除了势倾朝野甚受持节都督公孙秀和贾后宠信的郦无崖,还有何人会狷狂如斯?
“卑职卢谵,有要事禀大人!”一身着劲装的男子策马疾驰,待靠近轿辇,一个纵身稳跳下马,稽首拜于侧窗前。
郦无崖端坐轿辇中。戴着饕餮纹玉戒的手,将紫锦帷幕撩起一角。
“且说何事。”
“回大人,卫将军缪巍听从大人之计,已将与公孙秀共谋废五等制之人悉数下狱。承惠帝大怒,所谋之人三日后皆问斩。公孙秀被贾后赐金屑毒酒,听闻公孙秀死前大呼‘无崖误我’,口喷黑血而亡。”
卢谵沉声禀告,话了,依旧稽首拜于地。自他双亲被同族人所杀,追随大人已有四年,虽为心腹,但依旧又敬又畏。
郦无崖束发之年拜公孙秀,为其门下谋士。公孙秀赞他有“经天纬地之才”,遂引荐于贾后,贾后甚宠信之。
郦无崖轻声一笑,昆山玉碎,迤逦魅人。他以宽袖遮面,只露出一双邪佞却又妖娆绰态的双目,莲瓣红的唇角含笑微扬——
“公孙秀素日喜饮酒,今贾后赐金屑苦酒,也算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大人,承惠帝赞大人一心辅国,涤清朝堂之浊气,宣大人于末时入宫觐见。”卢谵起身,低头垂目,双手呈上诏书。
郦无崖却只将诏书信手一掷,眼中溢出点点阴毒,似妖孽风流、若罗刹恶邪:“乱世之中,夺泥燕口,刮金佛面细搜求......我亦不过是杀主求荣罢了。”
銮铃声又泠然响起,马车朝着王宫徐徐驶去。
彼时,距武都城路远迢迢的秦雍,一身着缃绿色齐腰襦裙的少女,于院子树影下,正低眉绣帕。如缎子般的青丝垂至腰间,垂云髻上仅一支莲藕纹酸枝木簪,额间一抹极小的红痣,妩媚含情。
闲云日悠悠,不知不觉绣了三个时辰。
夏藕望着手中绣着奔马的帕子,轻叹一声——骧,马也,骧腾疾驰之马。夫君字子骧,奈何自己只识药草,女红却不精,所绣奔马有形无神。
一年前,祖父友人江伯伯被卷入朝堂纷争下狱,修书一封给祖父,恳求收留他的侄儿司徒衍。后祖父病重,临终前将她托付于司徒衍,望他能遵从氐族习俗,不纳妾室。
司徒衍那日跪在祖父床榻前,凝重地拜了三拜:
“在下浊世飘零久,遇藕儿方体会人间之温情。此生,唯藕儿一人。若有违背,肉身尽腐而死。”
屋内,司徒衍将小瓷瓶中的水洒出些许,原本无字的信纸上,慢慢浮现出姜黄水写的字迹;
“殿下,朝中异动,郦无崖杀昔日旧主公孙秀,惠帝封其谏议大夫,另加封安乐亭侯。卫将军缪巍手握邺城重兵,与奸人郦无崖同恶相辅。贾后专宠,今终有孕更甚跋扈。
太子暂且衔胆栖冰,三月后,臣自诛郦无崖,废贾后,荡清朝堂。中护军魏孝元叩禀。”
耳边忽听得院内一声叹息,连忙把书信投于烛火燃烬成灰。司徒衍快步行至屋外,“夫人,何事伤怀?”司徒衍在夏藕身旁蹲下身,满眼柔情的望着这个在他最落魄时爱他的女子,使目光与她平视。
“夫君,你瞧,这奔马绣得好似骡子。”夏藕嫣红着脸,害羞地侧过身,不与他眼神相触。
她莹白的手上,已是伤痕点点,皆是被绣针所刺。
司徒衍只觉心中疼惜不已——三月后,待郦无崖一死,他归朝重夺柄权,定要十里红妆迎回藕儿,做他的太子妃。
轻轻摩挲着帕上的奔马刺绣,他默了默,终是开口:“藕儿,沦落乱世中,皆是薄命人。我自知自身难保,却情根深种,不管不顾娶了你。一直隐瞒实属担忧你受牵连。我其实,是当朝......”
话还未说完,蓦地,院外传来一阵疾驰地马蹄声。
为首的男子策乌骓驹,奔腾如飞,四蹄踏雪,飞扬的尘土,模糊了御马之人的脸。临近竹栅门,他用力勒住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骤然腾空。
“芬馨诞茂,高明逸秀。在下今亲眼见到,方知文士所赞殿下言辞之真切。”
男子跨坐马上,不羁睥睨着树下二人。赫赤色窄袖袍服,腰束白玉钩蹀带,外箍鱼鳞纹甲片裆铠。
来者不凡。
夏藕心中一紧,自己无亲无故,所居之处从不会有外人踏足。眼前陡然出现之人是谁?司徒衍见她受惊,手中绣针都失手掉于地,起身把夏藕护在身后。
“臣郦无崖,拜见太子殿下。”郦无崖纵身下马,双手交叠作揖,引手至地。不过须臾,未等晏骧开口,他已施施然起身,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袍。
嚣张且狂妄。
司徒衍.....当朝太子晏骧……他不是江伯伯的侄儿吗?眼前这男子就是原为公孙秀嬖人,谄媚贾后、诛良臣、乱朝纲的奸臣郦无崖?
夏藕悄悄自晏骧身后探出头。
刹那间,一双似箭的目光也对上她的眸子,冷漠阴翳。不过须臾,她看到郦无崖的眼神染上一缕错愕。
夏藕额间的小红痣,似是在他胸口刺了一个小洞,流出了心头血。
太子所娶之人,居然是自己十五岁那年,在燕雀山遇到的女子。
太熙四年,郦无崖随母柏夫人逃难至武都城,柏夫人被贼人强占虐待致死,待他归家时已是一具冰冷尸身。十五岁的少年手刃贼人后,将柏夫人尸身焚烬成灰,撒入紫云江中,濯洗尽了她苦痛的一生。
那日,是阳春三月,繁缕花开的正好。
他在花丛中埋娘留下的遗物,一个自称是“小药仙”的七岁奶娃娃,从繁缕花丛中突地冒出来,以为他是乞丐,非要施舍钱两给他。
他邪念窦生,将自己为母报仇一事说与她听。未想这个奶娃娃并未害怕逃走,而是折下几根狗尾草,编成一只小狗儿送与他,柔声说:——
“我三岁时爹娘就没了,他们被魏军取了首级......勿要怕,你看这狗尾草虽纤细柔嫩,却能编织成各种形状而不断。人若有狗尾草般的韧劲,即使再难,也能捱过去的。”
郦无崖记得那日,她耳畔别着繁缕花,与额间那抹极小的红痣,相得益彰。
......
“太熙四年,燕雀山头,繁缕花丛中。”郦无崖勾起一抹不羁的笑容,紧盯着夏藕,“夫人,似是臣一直在寻的故人呢。”
寒光乍现,剑气逼人。晏骧已将随身佩剑抽出,直抵郦无崖的脖颈。
“奸臣贼子,休得对藕儿无礼!”
卢谵见状,立刻拉满弯弓,箭矢对准晏骧。郦无崖随行的轻骑兵马,此刻也从院外悉数闯入。小小的院内,十几个弓箭手立于郦无崖身侧。一时间,剑拔弩张。
郦无崖戏谑一笑,身形未动。
只听得“铮”的一声脆响,还未看清他如何使暗器,子午鸳鸯钺已从郦无崖袖中疾速飞出,晏骧的佩剑被打落坠于地。
子午鸳鸯钺,远可及百步,近可应突发。此暗器一经使出,斩金截玉,血溅当场。
“殿下自燕雀山之变,失去音信近一年。天子心忧如焚,命臣寻太子。今见太子安好,臣无愧于陛下矣。”郦无崖不再提及夏藕,心中已有打算。拱手作揖,俨然一个为君尽忠的良臣。
“郦无崖,当日燕雀山之变,虽缉拿之人皆是公孙秀门下的死士,但我何曾不知这是你和卫将军缪巍设的奸计!”
晏骧愤懑至极,眼中血红,盛满恨意。“刺杀太子与废五等制,数罪齐擢,公孙秀必死无疑。此招既能除我,又能杀你昔日旧主。一石二鸟,何其阴毒。”
郦无崖沉默不语地听着。他把玩着手中的子午鸳鸯钺,用拇指掸去鸳鸯纹上的浮尘,饕餮纹玉戒与暗器表面摩挲,发出沉闷的声音。
“太子殿下,此事怕是中有误会。臣一片赤忱忠心,天地可鉴。况臣不过一谏议大夫,若想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雨,怕是无能为力。”
郦无崖将子午鸳鸯钺纳入袖中,合掌轻拍两声,身后的弓箭手顿时皆放下了手中箭弩。
“臣此番前来,是迎太子归朝。东宫稳固,天下归心。”
“我若是要归朝,自是中护军亲自派人护送。何时轮到你这个阴柔嬖人?”
卢谵只觉心中突突地跳。大人能有今日朝中地位,一路自是经过许多腥风血雨。但最初十五岁投公孙秀门下为其谋士,伴其左右的三年,是大人最忌讳提及之事。
大人研“轻刀脔割”酷刑,除了借天子之意,治罪迫害太子之人。更是被大人私用来惩坊间谈及此事者。
郦无崖似是毫不介怀被晏骧揭开耻辱往事。他叹息一声,宛若无尽惋惜:“太子殿下,是臣来晚了一步。若臣早日寻得太子,殿下也能见到谢才人最后一面,不至使她含恨而去。”
“是你杀了我娘谢才人!”
晏骧捡起方才被震落的剑,恨不能立刻杀了这乱臣贼子。
“谢才人乃是感染肺疾薨逝,太医监皆有诊案可奏明。斯人已逝,臣帮殿下收拾行囊,太子殿下即日便随臣回朝罢。”郦无崖顿了顿,沉吟片刻:
“至于太子所娶女子,仅一秦雍氐族平民,虽与殿下成婚却无册无典,因此既不算得太子的夫人,也不是当朝太子妃。”
“藕儿是我司徒衍唯一的妻,太子妃之位,非她不可。大人请回,本殿下自会三月后由中护军魏孝元护送回朝。”晏骧重重掷下回绝话语,将夏藕一把拥入怀中,转身回屋内。
他岂是不知,郦无崖当日欲夺他性命嫁祸公孙秀,不惜一切手段。此番寻到他却又不杀他,反而要他回朝,只因贾后身怀有孕。
东宫缺位,郦无崖担忧贾后若诞下皇子,承惠帝会立贾后之子为太子。因此放他归朝,利用他晏骧来制衡朝中贾氏一族。
同室操戈,他郦无崖坐收渔翁之利。如此谗夫毁士之奸臣,天地可诛!
郦无崖望着紧闭的门扉,那抹小红痣在眼前已宛然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