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十都

4、阿昭

　　少女在适合打扮的年纪，最喜欢穿些亮色的衣服。
　　微语卿也不意外。
　　她今儿穿了身鹅黄色的衣裙，毛茸茸的衣领将脖颈很好围住了，密不透风。再披个白绒斗篷，看上去更像只雪狐。
　　冬日难起，代明朝倒是一如既往的准时，单穿件薄衫就操练起来，不像她，还在床上眠了些时辰才去代府，连爹爹都调侃她，说冬日只有动物才需要冬眠。
　　她坐在一边打着哈欠，正巧被代明清听到了，笑脸走过来：“阿微这是没睡好？”
　　代明清才下朝，红色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走在雪地里如同孤傲的红梅，微语卿瞧见欢喜得很。
　　“明清哥哥！”
　　代明朝握剑的手一晃，抬眼，微语卿已经笑嘻嘻地扑到了代明清的怀里。
　　“好阿微。”
　　代明清把她护在怀里，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么冷的天还来看阿昭习武，难怪我们阿微困了。”
　　青年气质清润，体贴入微。一会儿替她掖好斗篷，一会儿又替她整理碎发，弄得人心暖暖的。
　　微语卿也学着他的动作，踮着脚尖替代明清拂去雪霜，然后把自己怀里的手炉塞了过去。
　　“明清哥哥，外面天寒地冻，你抱着手炉暖暖吧……”
　　少女明眸皓齿，笑起来亮晶晶的。
　　代明清含笑拿过手炉，调皮地往她脸上一靠，“我们阿微的脸蛋都冻红了，我怎么舍得？”
　　说罢，他又把手炉还了回去，托着她的手，温声道：“阿微，你哥哥来信了。”
　　“是吗？”微语卿惊喜道，“哥哥说什么了？”
　　“你哥哥说，还有一个月就能回夜郎了。”代明清微微一笑。
　　这无疑是今天最大的喜事！
　　不过，微语卿悄悄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明清哥哥，这事儿你告诉我就行了，千万别跟代伯父和我爹说……”
　　代明清不解，弯下腰笑着问：“为何？”
　　微语卿认真道：“阿爹上年纪了，醋意大。他要知道哥哥先给你写信，再给家里写，指不定要阴阳怪气。”
　　代明清被逗笑了，捏了捏她的脸，又问道：“那为什么连我爹也不能说呢？”
　　微语卿立马捂着嘴蛐蛐：“代伯父是大嘴巴，一不小心告诉我爹了怎么办？”
　　代明清哈哈大笑。
　　俩人的身影一红一白，刺得代明朝眼睛发烫，都没什么心思练剑。
　　他脑子有些乱，胸口也堵得慌，一通乱舞根本不成章法。
　　代浪来到院中，见他这几招练得与自己教得完全不一样，当时就呵斥出声：“代明朝，你练得什么东西！”
　　男人的怒吼打破了院里的宁静，微语卿也被代浪突如其来的训斥吓到，慌忙看向代明朝。
　　他肃着脸，沉默地盯着地上，愣是不开腔。
　　“我问你，这一招一式，你为何不按照我教你的练！”代浪严厉道。
　　代明朝握剑的手通红，抬头，不服气道：“你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少年直直盯着代浪的脸，风雪撩动着他的发，他仍站得笔挺，以一副倔强的姿态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好啊……敢情你比我厉害……既如此，你又要我这个爹做甚！”
　　“我没这么说。”代明朝道。
　　“那你反驳你老子！”代浪说着就要去拿皮条。
　　“跪下！”
　　代明朝纹丝不动。
　　“老子喊不动你了是吧！”代浪气得身子发抖，也不去寻皮条了，就地折了枝条就要往他身上抽。
　　微语卿见状，立即道：“代伯父！”
　　代浪一顿，少女的身影已经率先挡在了代明朝身前。
　　“代伯父，阿昭不是那个意思。”她蓦地张开双臂，像极了老鹰保护小鸡仔。
　　代明朝瞧着比自己还矮一头的微语卿，表情复杂。
　　“阿微，这不关你的事。”
　　代浪好声好气地赶人，奈何微语卿铁了心要掺合进来，双膝一跪，毅然道：“代伯父，你应该听一听阿昭的想法。纵然您的招式是身经百战锻炼出来的，可每个人体质不同，您应该听听阿昭为何要这么改……”
　　晴朗的日光照在她身上，代明朝看不见她的脸，可也能想象得出少女此刻的模样。
　　代浪闻言，沉着脸思索了一会儿，“好，那我且问你，为何要这么改？”
　　他想过爹会听微语卿的话，但没想过会这么快同意她的观点。
　　果然……
　　少年脸色更不好了，望着他冷漠道：“不为何。”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固执强硬。
　　“阿昭……”
　　微语卿不可思议的回头，少年却别过眼，刻意躲避她的视线。
　　“逆子！”代浪果真恼了，也不顾微语卿在场，拿着枝条抽了过去！
　　微语卿睁大双眼，焦急扑到代明朝身上，枝条刚好抽到她背上。
　　“阿微！”
　　这下不止代明清慌了，代浪也是，迅速丢下手里的枝条跑到她身边，“好阿微啊，你这是做什么呀！”
　　代明朝也没料到她会真帮自己挡这一下，单薄的身躯被人抱了个满怀，热气顿时爬满了全身。
　　好香。
　　他不敢多闻，伸手去扒她，她却死死地抱着自己，一张脸埋在自己颈窝，细软滑腻，蹭得他心痒痒。
　　“好阿微，你松开，伯父看看你有没有受伤。”代浪急道。
　　“我不！”少女在他怀里嘟囔出声，“除非伯父答应我不打阿昭，我就松开！”
　　代浪叹着气，着实无奈：“好好好……伯父答应你就是了……”
　　她不信，代明清和代浪连番劝了好一阵，她才从代明朝身上下来。
　　“代伯父，阿微冷，我们进屋说话吧。”微语卿连忙抱着代浪的手臂撒娇，代浪拗不过，使劲儿捏她的脸：“好，听阿微的。”
　　他说完又对着代明朝道：“你给我在这儿跪着，好好反思反思！”
　　说罢便带着微语卿往屋里走。
　　代明朝心有不甘，但还是照做了，寒凉的冬风袭进衣衫，吹的骨头缝都凉。
　　“阿昭，我去给你拿个斗篷。”
　　代明清抬腿要走，却听见少年微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哥……不用了。”
　　他愣愣回头，少年目光冷淡至极。
　　他是他哥哥，一看便知他此刻难过伤心，于是折回来蹲在他身边，耐心宽慰：“阿昭，你知道父亲为什么对你这么严厉吗？”
　　代明朝点点头。
　　代明清单手搭上他的肩，抱歉地说：“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好，不愿习武，却将家族的重担撂在了你身上……”
　　少年的脸色有了些动容。
　　“哥，这不怪你。”代明朝道，“是我不成器。”
　　“你若这么说，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替你委屈！”
　　代明清摸摸他的头，一字一顿：“从小你就懂事，体格强健，为了让我好好走文官路，自己主动挑起了武将家族的担子。一年四季，每日勤于练武，不敢有一丝懈怠。你习武天赋高，进步神速，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你知道，武将，十个人中可能也只有一个会表达感情，我们父亲又常年征战，自是人情世故、言语举止不能如你期盼的那般给你温暖，可不代表，他不爱你。”
　　在府里，代明清时常会扮起慈父的形象，一点一点开导着少年。
　　其实阿昭的性子和爹太像，都不善于表达，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相互解释不相互理解，于是很平常的一件小事就会引发矛盾。
　　“我知道。”代明朝道，“我以前也以为他不会表达，可是你看他对微语卿，哪次不是百般将就，哪次不是温声细语……”
　　代明清皱了皱眉，好像明白了什么，忽地弯唇一笑：“所以……你是在吃阿微的醋？”
　　“……”代明朝一下子闭了嘴。
　　“你其实也想对阿微好，对吧？”代明清道。
　　“不。”代明朝眼眸微动，“我讨厌她，讨厌她骄矜，讨厌她的机灵，讨厌她的一切，更讨厌所有人都喜欢她。”
　　他神色紧促，身侧的拳头始终握着，令代明清也有些看不懂了。
　　他怎么觉得自己这个弟弟说的每一个讨厌，都是在说喜欢呢？
　　正想着，屋里阿微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传了出来。
　　“伯父，您不觉得您有时候对待阿昭太苛刻了吗？”微语卿将他扶到座位上，随后又端了杯热茶递到他手里。
　　代浪接过来，咀了口茶：“你不懂。”
　　他说：“虎父无犬子。我呀，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阿昭身上了。”
　　微语卿笑了，“我知道啊。阿昭也知道，这府中上下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她站在代浪身旁，轻轻开口：“可是知道归知道，如何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哦？”代浪搁下杯子，“怎么说？”
　　微语卿道：“阿昭刻苦，您教给他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是摸透了之后才选择找一找适合自己的方法。就比如说今天吧，阿昭年龄尚小，您的那套剑术对他来说极为厚重，杀伐又太果断，他还未见过战争的残酷无情，一时又达不到手握大刀的程度，他又不想让您失望，只好折中找到突破，方才参透伯父您的一招半式。”
　　代浪拨了拨茶盖，瞟了眼屋外的大雪，面色僵硬：“那他刚才怎么不解释？”
　　“因为您在气头上，他不忍心再气着你，所以宁愿吞下委屈。”微语卿笑道。
　　少女的回答让他心里舒坦了不少，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你就替这浑小子说话吧，我看他啊，是仗着自己心高气傲，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知道代浪在说假话，顺着台阶道：“恰恰相反。阿昭就是太在意您了，才与您作对的。”
　　代浪蹙眉：“阿微啊……你这话伯父又听不懂了……”
　　微语卿会心一笑：“因为在意您，阿昭才想要做到最好，不过就是为了听您夸夸他罢了。可您呢，心里承认他优秀有什么用，嘴上不说，阿昭又还是小孩子，就算比旁人成熟懂事，但也会难过的。”
　　少女说的头头是道，连代浪都被她惊讶到了：“阿微，你才十岁，如何懂得这些？”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微语卿露出一副俏皮的模样，说：“不过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而已。”
　　见代浪被自己说动，她继续输出：“阿昭很努力，连我都很想为他的努力而努力；阿昭也很聪明，我也很想因为他的聪明而聪明。阿昭有超出普通孩子的沉稳，尽管他才十二岁。我一想到他以后的每一年都会比今年成长得更快，更好，我就想让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人。”
　　“但不同的是，我已经有很多很多爱了，可是阿昭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