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十都

1、春三月

　　再次见到阿昭，是春日里的第三个月。
　　春雷响，万物长。
　　天空炸下一道闪电，远方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
　　屋檐在滴雨，觥筹交错间庭院已积满了水坑。
　　来人身姿飒爽，脚步沌重，黑色的斜云抹额别在发间，更衬得他眉眼俊朗。
　　代明朝还未走近便听见贺清流的声音，霎时间冷了脸，如同檐下的雨一般，冰凉地渗进每个人心中。
　　“要我说，微家上下死不足惜！”
　　贺清流一口饮尽碗中的酒，丝毫没注意到危险来临，继续自说自话：“咱们做臣子的就应该顺应天命，以天子为首！可怜那微语卿太过天真，还真相信跪完整个皇宫就能救她微家！结果呢！”
　　桌上好酒好肉相待，贺清流兴致大发，不断发出感慨。
　　他前些日子才升上知州，这几日人情来往甚密，更加笃定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应时刻牢记自己尊的是谁，为谁效力，如此才不会落得微家那般下场。
　　“想当年微府多风光，后来还不是被灭了满门……”贺清流正继续往下说，眼一瞥，代明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淋着雨表情没有一丝温度。
　　青年眉目如画，偏那一双眼睛戾气横生，没有半点温柔。
　　堂前，他毫不客气地踩着坑洼，故意停在贺清流面前，一脚踏起水花，混着泥，洋洋洒洒溅到了男人身上。
　　“代明朝！”
　　贺清流猛地起身，边抹脸边瞪着他。然而下一秒，代明朝便踹翻了他的桌子，高大的身躯压下来罩在他头顶，轻飘飘地道：“不好意思，脚滑。”
　　他弯着唇，挑衅完贺清流才收回脚，随后拨出腰间的弯刀，笑着在他面前比划了几下。
　　所有人置了杯子，大气也不敢出。
　　早就耳闻代明朝行为狂悖，贺清流今日才算见识到了。此人不是好说话的主儿，软硬不吃，即使仗着势力欺负人，也料定旁人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只是贺清流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跟前儿那么平坦的路他不走，偏偏要走自己桌前这块水坑，还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当自己是三岁小孩？
　　贺清流心气不顺：“代明朝，你就是故意的！”
　　他瞪大了眼睛，起身喝道：“你是不是听到我说微语卿，心里不痛快了？！”
　　代明朝舔着唇呵了一声，语气尽是不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故意的？啊？”
　　他挑了挑眉，心中起了玩意，没来由把着手里的刀，猝不及防往他脖子上一横！
　　刀鞘迅速，仅差一厘就抵上贺清流的脖子，吓得男人腿一软，双膝直接跪倒了地上。
　　“代明朝！天子脚下……你……你敢这样放肆？！”代明朝的刀虽未出鞘，可贺清流还是后怕地捂住了脖子，生怕他下一秒便发狂要了自己的命。
　　“蝼蚁而已……杀便杀了。”
　　代明朝俯下身，低低嘲道：“本将军打了胜仗次次凯旋，你区区一个知州，对皇上而言，孰轻孰重啊？”
　　青年俊朗的面容被雨水打湿，无端扬起的笑意如雨后初霁，令人胆颤心惊。
　　也不怪他自大，他的确有能力说这些话。
　　十七岁第一次领兵打仗，就能打得敌人节节败退！而后更是如此，只要边境解决不了的战事，夜郎一派出代明朝，就会大获全胜！尽管皇上心里对他有芥蒂，有防备，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他打天下……
　　代明朝知道这一点，其他人也都知道。
　　他们面面相觑，这下不止贺清流闭了嘴，其他人也都乖乖管住嘴巴，不再同他谈论当年微家的事情。
　　毕竟在夜郎城，有谁不知道代家二儿子代明朝，从小就有个心尖尖儿上的人，叫微语卿。
　　微家与代家乃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微家出事，代明朝连夜跑死了好几匹马才赶回来！一回来，看到的便是微府上下的死状……
　　一晃七年过去，他还是忘不了。
　　其他人都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夜郎城也重新回到了正轨。
　　只有他，永远地被困在了那里。
　　代明朝把刀挎回腰间，迈着步往前走着。
　　“是啊是啊……”
　　席间有人打着圆场，忙道：“代将军屡立战功，自然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儿，在座各位皆以将军为首多加仰仗！”
　　他使了个眼色，其余人心领神会，知道得罪代明朝没什么好下场，也开始颔首奉承。
　　只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儿又何止他代明朝一个？
　　这次酒会，就是天子身边的侍卫大臣微还明举办的。
　　此人颇有手段，入宫不到一年便能成为天子座下最信任的臣子，明面上承天子之意，暗地下查四方之心。
　　席间，微还明身形端正，稳稳落座中心。
　　论地位，连代明朝都不及他。
　　可在夜郎城当官，独属他俩最不好惹！一个不畏强权，皇上也要依着他的势力给他几分薄面；一个是连死都不怕的疯子，心思深沉莫测，手段狠辣，被咬上一口皮肉，能连着骨头都给你啃掉！
　　他们谁也开罪不起，谁也不敢忽略。
　　“要说起红人儿，又有谁能比得过微大人呢！”他们急忙道，“微大人才是有福之人，不到一年就越级晋升，权倾朝野！”
　　“是啊是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代明朝走着走着倏忽想起了这号人物，脚步一顿，带着些锋芒开口道：“谁是微还明？”
　　青年话音刚落，所有人立马僵直了身，颤颤巍巍地望向了一个方向……代明朝立刻觉察到这个人，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已经起了敌意。
　　顺着群众的视线挑去，青年目光炙热，灼得微还明捏着酒杯的手顿了片刻，随后才平稳地灌进喉里。
　　“你就是微还明？”
　　他缓缓靠近，只见男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白云衣袍，打扮低调，因着寻常酒席并未束发，一袭黑色的头发就这样倾泻在颈后，只剩下几缕青丝挂在半边脸的面具上。
　　看上去倒不像个奸臣。
　　代明朝走到他跟前，细细打量起这号人物。
　　这些天回来就有不少人提醒自己注意微还明，一说此人深得圣上信任，做事滴水不漏；二说他上任半年就替圣上解决了不少人，最好是别和他对上。
　　可眼下一瞧，他倒认为此人威胁不大，至少不是豺狼虎豹那一挂。
　　微还明虽没看他，但也知道他在掂量自己。
　　这种眼神带着恶意的侵略，仿佛要把他里里外外看个透，好品出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适不适合杀掉。
　　他不在意他的看法，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代明朝腰间别着的弯刀上，不自觉走了神。
　　“微大人怎么不敢看我？”
　　见他迟迟不抬头，代明朝直接俯下半身，双臂撑在桌上，向前压着与人视线齐平。
　　巨大的阴影迫在微还明脸上，代明朝冷着眉，凑近才发现这人左眼下方长了颗泪痣，眼睫一垂，竟有些女儿家的丽色。
　　“将军说笑了。”
　　沉默半晌，微还明才昂起头：“我又没做亏心事，怎会不敢看你？”
　　他脸上挂着笑，眼底却含了些刻疏离，叫人捉摸不定。
　　这眼睛……
　　代明朝愣住了，晃了个神死死盯着微还明，喉间蓦然发堵。
　　这眼睛怎么生得和阿微一模一样？！
　　他眸色一黑，出手就想摘掉他脸上的面具，妄图揭开那半张藏匿的侧脸。
　　“啧。”微还明抬指挡住他的手，不悦道：“将军与我是初识，刚见面就摘人面具，成何体统？”
　　他眉眼弯弯，瞳孔没有半分笑意。
　　“体不体统的，也得看清是人是鬼才知道。”
　　代明朝勾了勾唇角，压根没把他的劝告听进耳里，右手被挡，那就换成左手！他挑眉，五指果断伸进微还明的发间，拉住绳一扯，银色的面具猝然掉在地上，露出了一张丑陋的脸。
　　皮肤扭曲皱巴，不知道横在上面的是疤痕还是什么，看上去恶心极了。
　　代明朝睨了眼微还明，不动声色地瞧着那张大相径庭的脸，仍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说微还明面具下的脸是残缺的，那么他露出来的另外半张脸，则完美到不行。
　　银色的流光配上一双桃花眼，眸如水波潋滟，懒懒挑着你时，格外含情。
　　或许，只有没摘下他面具的人，才会被微还明表面的皮相所蒙蔽。
　　可代明朝并不后悔。
　　眼前人非心上人，他刚涌上来的急切、企盼瞬间消失，统统化作了水，流过了便流过了，找不到任何踪迹。
　　对于他的破格行为，微还明没打算计较。及腰的长发掩住了左半张脸，只露出姣好的一边，远远瞧着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
　　他拾起地上的面具，撩开一侧长发重新系好：“将军在外打仗难免会沾染莽夫习性，有则当改，不改，便是太不懂礼节了……”
　　他表情淡淡的，看上去没多大影响。
　　代明朝不以为意，短促笑了几声，高抬下巴：“莽夫也是人，人对着一条狗能有什么礼节？”
　　他语气忒坏，字里行间全是讥讽。
　　微还明也不恼，轻轻看了他一眼，道：“那将军可要小心了。”
　　微还明嚼着字，故意加重了尾音：“我是条疯狗，见谁都咬。”
　　细密的雨水打湿了两个人的睫毛，可他连眼睛都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人笑，难免让代明朝生出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错觉。
　　他很讨厌这种错觉。
　　即便面前这人含笑如常，眼里时不时冒着雨光，他也觉得那里面好似藏着无数阴谋诡计。纵使眼睛相像，但阿微傲气张扬，哪怕沦为阶下囚也是个有骨气的，绝不像这般谄媚虚伪！
　　代明朝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骂自己。
　　“要小心的可不是我。”
　　他直起身来，脸色比这三月的雨还要凉，“伴君如伴虎……微大人更要小心。保不齐哪一天……连狗都没得当。”
　　他恶狠狠挑衅完，像是懒得再跟微还明纠缠，径直离了场。
　　青年的背影浸在潮色里，双肩宽阔，任凭雨水落到自己身上也不去抖落。微还明觉着此刻要是下起大雨，估计也洗不掉他骨子里的傲气。
　　这性子还真是……半分不掩藏……
　　微还明仰起头，三两下喝完壶里的酒。酒色刚烈，他不知不觉便呛红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