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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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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三年春日,落雨的时日要比往年多些。
时至惊蛰,寒气日渐消散,阳气上升回暖,大晟百姓换上春装。
淅淅沥沥的雨水乘着东风自东泉全线贯通中州大地,水汽弥漫,细雨润泽万物。
春雷乍动,雨落成线,越冬蛰虫骤醒,以微不可查之势破土而出隐入草木房屋。
才过午时,密雨渐停,工部侍郎沈府听雨轩,院内丫鬟燃艾熏院,以艾味驱霉味,赶蛇虫鼠蚊。
沈思漓倾身立于池畔,一手持青花四鱼粥罐,一手捻碎鱼食撒入塘中。池面泛起阵阵涟漪,锦鲤聚于池畔相互争食,小荷尖尖才露矛头,顺着波澜微微摆动。
“姑娘当心些,”身后高个丫鬟扶着她往后退了一步,劝诫道:“听嬷嬷说荷花深池底下多有精怪,最是喜爱您这般白|嫩|女娃,稍有一不留神就容易给拽了去。”
“最后一口,再喂最后一口。”沈思漓探着身子朝池边沿撒下鱼食。
另一个青衣丫鬟稳住她的胳膊,嘴上打趣道:“姑娘再喂下去,这些个彩鱼就要被活活撑死了。”
“它们分明都饿坏了,”沈思漓犟嘴,对青衣丫鬟吩咐道,“鱼食快没了,品月你回头再去讨些。”
品月嬉笑道:“奴婢听人说,彩鱼最爱食地龙。回头奴婢去土里翻些出来,晒干后帮姑娘喂鱼。”
沈思漓大为震撼,直呼:“倒也不必。”
“阿漓,快来吃梨。”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在抄手游廊上朝她轻声唤道。
沈思漓直身回首朝廊下女子绽出一抹笑容,朗声回道:“阿娘先到亭中等我,待我回房澡手后就来。”
廊下女子穿着拓黄色绣芍药缎面的夹衫,淡金红的抹胸,密合色的长裙。身形高挑婀娜多姿,深棕且密实的头发挽了一个小盘髻,只插了一支做工精美的银簪。
结姨娘是戎北人士,有着回鹘血统。五官立体饱满,一双凤眸眼尾微微上挑,夺人心魄。
她自小与父母兄弟离散,饿了太久,又见了太多死人。轻易遭人哄骗卖入沈府为婢,被管事随意起名为结香。
入府三年,二房太太卢氏见其性情恭顺、手脚伶俐提拔直身边随身伺候。待她年岁渐长,生得愈发貌美,卢氏原打算给她寻门亲事,当正头娘子。
却不想沈府二老爷沈渊惦念佳人,两次三番同卢氏开口要人,哪怕结香不愿,卢氏也拗不过沈渊,只得无奈应下。
当夜沈渊便将她收房中。
品月挥手打招呼,笑道:“姨娘给姑娘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老爷同夫人领着几位少爷在祠堂祭白虎一时半会地走不开,”结姨娘托起竹篮,露出篮内鲜果,一脸笑意,“这莱阳梨是夫人娘家族亲精心挑选特意遣人快马送来的。今年雨水多收成好,各个如拳头般大小,拿刀子切开啊那叫一个饱满多汁。夫人想着分出一筐待到十五俸给先祖、神明祭祀享用,余下一筐便派我送往各个院子,每处各六粒正好送完。”
“阿娘一会可要回夫人身边伺候?”沈思漓走近了些,看着筐内青皮梨,指尖摩挲掉鱼食碎屑。
丫鬟品月接过青花四鱼粥罐,晴山则是从怀中掏出手绢为她擦拭嫩手。
“吴嬷嬷在祠堂外候着,那边暂时用不上我。”结姨娘笑道:“等祭祀完,老太太定是要让老爷他们留下多说会儿体己话的。”
“估摸着是为秋闱的事,今年秋闱是陛下继位以来首场选拔,不仅朝廷相当重视,连父亲都恨不得把大哥二哥系在靠腰带上随身盯着,”沈思漓掩嘴一笑,调笑道,“祖母留人说话无外乎是劝父亲在朝堂上谨言慎行,劝兄长加勉学业力争秋闱入选,让母亲多去福寿堂尽孝,这么些年了都是这一套。”
“是大老爷已至幽州,传信回来报平安了,”结姨娘摇头唏嘘道,“自大老爷离京后,老夫人一直茶饭不思难以入眠,老天保佑,老夫人可算能够睡个安稳觉了,夫人也能安稳一阵子。”
说起这事沈思漓就烦,大伯父沈濯原任御史中丞,责在监察弹劾百官。因定安侯办事不力屡次进谏而遭报复,贬职幽州。携爱妻詹氏离家远行,留下长子沈逸晋在胤都备考秋闱。
她大哥哥为人聪慧正直,学业优秀,连国子监祭酒都对他青眼有加。这家中变故之下,沈逸晋难免听了些落井下石之言,学业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这就导致了父亲沈渊焦急上火,祖母也不甚痛快,生怕一个不小心殃及鱼池。
思及此处,沈思漓撇嘴叹气道:“大伯父也真是的,放着好好的御史中丞不做,偏要参那高将军意欲加害亲王。这下好了,得罪了王高两家,大伯父被贬幽州,我们一家人才相聚三年,这回又不晓得要分离多久。”
沈思漓没说出口的是,胤都谁人不知高将军乃当朝新贵又是半个皇亲国戚。浴血厮杀护着官家坐上龙椅,凭着从龙之功得封定安侯。
高将军先头那位夫人是当今皇后的亲姑姑,虽说人是不在了,可有小世子的关系在,两家仍是姻亲。
大伯父这不是鸡蛋碰石头,自不量力嘛。
要不是沈家二姑奶奶进宫封了个美人,沈家也算半个皇亲国戚,有表姐东阳长公主进宫求情,搞不好连她父亲沈渊都要被连累。
沈家本就势薄,如今家中子弟尚年幼,官场后继无人,只有沈渊撑起家业,说沈家是摇摇欲坠也不为过。
“不可妄议朝政,让你父亲和夫人听见了定要狠狠责罚你,”结姨娘站于廊上,伸手轻点沈思漓额间,嗔怪道,“大老爷在其位谋其职,所作所为对得起百姓就好。罢了,这种事不是你我该置喙的,以后再别提了。”
沈思漓顿觉失言,好在左右皆是自己人,忙收声换话题,道:“是女儿失言,这梨子瞅着都挺大的,我拿两个给丫头解解馋就好,余下阿娘自个留着些。”
结姨娘展了笑颜,道:“夫人惦记着给我留了,你无须操心,待我把这梨子洗了切盘在亭中等你,洗过手便速速过来。”
沈思漓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应下,转身朝晴山吩咐道:“晴山与姨娘同去打个下手。”
“是,五姑娘。”晴山收了帕子应道。
接着指示品月道:“品月从我房里拿几盏燕窝出来泡好,拿过四个梨子洗净削皮,再将川贝煮水,挖去内核加入燕窝、川贝水、冰糖、红枣,炖好之后给祖母、父亲母亲送去。”
“剩下一盅送到姨娘那去?”品月凑上前,恭谦问道。
结姨娘摆了摆手,推诿道:“我向来吃不惯燕窝,近日天气乍变,三姑娘受了风寒喉间不爽利的很,送去三姑娘房中罢,阿漓也去看看你姐姐。”
沈思漓闻言一愣,思及晨间细节,恍然道:“难怪今早给母亲请安时三姐姐不怎么多言,我还同母亲取笑三姐姐这是婚期将至愁的。”
“三姑娘心气高,轻易不肯示弱,不像四姑娘骄纵稍有不适便哭天喊地巴不得叫所有人知道,”结姨娘持着她的胳膊,苦口婆心道:“漓儿,你晚些时候记得去看看三姑娘,这些时日尽可能的多陪陪她,与她多说说话吧,唉,往后天南地北地也不知何时再能够见面。”
“阿娘费心了,我屋里还存了一罐枇杷饮,一会便给三姐姐送去,”沈思漓知她意思,道:“您把梨子给晴山,咱们分食一个,余下的五个都炖成糖水,这样谁都不落下。”
结姨娘见她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知你孝顺,也罢,我就在亭中等你。”
沈思漓沿着抄手游廊朝西厢快步走去,品月一路跟着。
晴山则是接过结姨娘手中的一筐梨子往小厨房走去。
听雨轩不大,穿过游廊没几步就到了西厢房,品月忙上前打起帘子,沈思漓迈门而入,进到内室东北角屏风旁的面盆架前站定。
品月拿过架上木勺,从脚边木桶勺了一瓢水倒入铜盆。
沈思漓双手浸入水中,抬手拿过横板上的胰子揉搓了几下,旋即慢条斯理地揉搓双手直至指尖的鱼食味彻底消散。
隔着帘子,外头响起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听声是一位中年妇人,疾声呼唤道:“五姑娘可在房里?”
不待品月反应过来,帘子骤然掀开,一位年纪稍大身穿鸦青色棉袍神色匆匆的妇人跑了进来。
沈思漓认出妇人是卢氏陪嫁带来的吴嬷嬷,为人忠心耿耿,办事利索,眼里容不得沙子。不论大小只要是犯了事,吴嬷嬷决计不会包庇,事事都要上报卢夫人。
“吴嬷嬷,您不是在祠堂陪着夫人吗?”沈思漓扯过白布绢子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双手的水渍。
吴嬷嬷给沈思漓规矩地行了个礼,面上却是焦急的神色,急急道:“五姑娘,宫中来人了,竟是连个招呼也没打,领了陛下的旨意就到府上来宣旨了。老爷正回屋换官服,夫人将内官迎进外院正厅上座,奉上茶点好生哄着那宣旨官。那内官扬言需得沈家五姑娘一同接旨,这不,夫人赶紧差奴婢来唤您过去。”
沈思漓呆怔原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手间发颤,一时没拿稳竟让白布绢子落在地上。
品月连忙拾起娟子,满脸忧心试探问道:“嬷嬷可知是何事?”
“奴婢着实不知,咱们家哪有相熟的内官,只辨着衣物怕是位御前侍奉的,真不好叫内官久等,您现下又何必再问,等内官宣完旨一切便都分明了。”吴嬷嬷摇了摇头,不住地绞着帕子,急急道,“哎呀,五姑娘别再耽搁了,快随老奴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