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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马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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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止天齐,停课三日后恰逢甘六,已是俄然逼岁,北京城里处处年味。黎璃走进裴府,亦见一派喜庆,门贴桃符,廊悬彩灯,丫鬟仆妇们早早地开始扫尘,以迎新岁。
“黎姐,等等我。”
李仲庾从后头跑上来,探头笑说:“早啊,黎姐,小的我给您拜个早年。”说着,他拱手作揖。
黎璃顿住步子,礼节性地弯了一下腰。
打完吵完闹完,一下就熟络起来,李仲庾现在俨然把黎璃当成了自己人。
“黎姐,今儿要上武课,你知道不?”
黎璃点头问:“什么时候开始?”
“道长起不了早,一般巳正,有时晚了得等到下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逢武课,两位先生都不在,我们在学堂想做啥做啥,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就成。”李仲庾挤挤眼。
“你看我带什么了,”他兴冲冲地打开挎包展示,“哈,马吊牌!”
黎璃往包里瞟了眼:“你们还赌钱?”
“不赌不赌,”他连连摆手,“我们开牌前每人写一条子,最后由输家抽一张,无论条子里写什么都要照做,是不是很好玩?趁道长还没来,今儿和我们一起打几副,如何?”
黎璃没应声,心里在估摸时间是不是够跑一趟信局,上次唐昭月托她送的信一直抽不出功夫去,现下不过卯正,应是够来回。
“不了,我要去金城坊。”言语间,她打开布包摸了下那封信,便举步要走。
李仲庾抬手拦住:“去金城坊作甚?”
“寄信。”
“别介别介,我家就在金城坊附近,这信我帮你送民信局。”李仲庾把手伸进她布包,夺来信塞进自己怀里。
“我自己会寄。”说着,黎璃就去抽信。
李仲庾急忙抱胸跑开:“我一准帮你寄出,谁不寄谁孙子,成了不?走走,现在我们打马吊去。”
黎璃拒绝道:“我不会打吊。”
“我教你啊,”李仲庾回身来拉她,“姐这么聪明,铁定一学就会。”
远岫,曦阳吞吐殊状,待二人进到学堂,里头早已玩开了,掷色的,谈天说地的,看野史的,好不热闹。
裴祁安坐在位上,抬眸间一下看见挂好外袍、刚转背过来的黎璃,穿了身桃红钗环裙袄,这颜色似乎很衬她,他看着她的腮,莫名联想到两颗剥了壳的新荔。
啊呸,他在想些什么?裴祁安被自己的想法惊到。
什么新荔,明明是两颗板栗!
裴祁安成功把自己脑子掰正,抬头再看她:
嗯,一点也不好看。
“嗳,祁安。”李仲庾挥手打招呼,朝他走去,“身子怎么样,后来没冻感冒吧?”
“无碍,”才说两字,裴祁安迎头就打了个大喷嚏,“阿嚏——”
黎璃已经坐下,闻声侧头看他一眼。
裴祁安扬眉挑衅:“看什么看,又要多管闲事?”
黎璃收回目光,呛他一句:“我说话难听,就先不说了。”
他愣一下,转过弯来登时气住:“你说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
“欸欸欸,你俩给我打住,”李仲庾忙插到二人中间,“我今儿带了马吊牌,你俩有冤有仇,留到牌局上厮杀成不?”
“邹洤快来,我们组一局。”李仲庾招手拉人。
一听要打马吊,邹洤积极响应,上来就把黎璃和裴祁安的两张桌子一拼,当成牌桌。
裴祁安自予牌技好,当下又听她说从没打过马吊,顿时来了兴趣,这敢情好啊,正好看她出丑!
这厢李仲庾热情地坐到黎璃旁边,跟她细说一遍“文索万十”四门花色,再从牌张大小讲到各式打法,以及色样组合,甚至还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本冯梦龙的《马吊牌经》给她加持。
《马吊牌经》共十三篇,三千来字,她大概过一遍,只觉牌经近似兵法,譬如“牌无大小,只要‘凑巧’”,就与兵家常说的“等待时机,一战而定”有异曲同工之处,她遂渐渐有了门道。
万事皆备,邹洤提议先走一副牌让黎璃熟悉熟悉,不计入输赢,众人道好。
刚发完牌,正要开打,却倏听黎璃扭头问:“你刚才说的四赏四肩,是什么色样来着?”
“天……”李仲庾咽口唾沫,“天地交泰……”
“所以可以不用出牌,直接摊牌过庄?”言着,她依次摊牌。
大家低头看牌,纷纷慨叹这什么逆天手气?竟然第一把就免斗色样,直接开胡。
裴祁安的眼皮更是抽了又抽。
邹洤探头问:“那要不要再试走一局?”
“不必了,”黎璃说,“直接来吧。”
“听听,好大的口气,”裴祁安阴阳怪气道,“可惜运气不是时时有的,下一把玩真的可就没这好运咯。”
但凡起点苗头,李仲庾那句:“欸欸,好了好了。”立马就冒了出来,已经成为本能反应。
不过这回黎璃压根没搭理裴祁安,平稳度过风波。
窗外鸟声杂杂,四人依次写完惩罚条子,揉成团放在一处,邹洤和李仲庾早已摩拳擦掌。
“来来,正式开打!”
李仲庾从口袋里捞出一颗骰子,经过掷骰,裴祁安为这一局椿家,即庄家。
暖日晒窗,青石地上铺泄一层金光,犹如金织罽毡,学堂里东家笑来西家闹,将天喧阗得大亮。
“他娘的,你是不是纵牌了?”李仲庾去拍邹洤的脑袋,“叫你贪吊叫你贪吊,这下起椿了吧!”
邹洤心虚理亏,喃喃着:“打吊怎么还带打人的?”
李仲庾瞪去一眼:“马吊之法,三人同心,谁叫你牌品这么差,光想着自个儿。”
“上桌!”裴祁安开门见红,心情大好,拱手笑说,“各位承让承让。”
李仲庾丧丧地抿唇。
接着第二轮,一上来黎璃就迫使裴祁安先灭了牌。
只听得李仲庾激动地“嘿!”一声:“瞧我黎姐给我做的局,轮到我上桌噜!”
裴祁安不以为意,他打马吊就没输过,只是稍有不慎,让他们上桌一次,难道他还能次次中计不成?
四人继续走牌,又过几轮,李仲庾和邹洤打得愈发兴奋,因为即便他们捅了娄子,黎璃也能逆转乾坤,这俩完全沉浸在一种被顶尖高手带飞的爽感里。当真应了《马吊牌经》中的一句话:一人用智,庇及两家。
当然了,裴祁安的脸色必然是愈发差劲的,心中暗忖她是不是在编话,带着两个猪队友还能布局,给他挖坑,她以前真没打过马吊?他不信!
不过恼也没用,越输心态越差,破绽越多,裴祁安一路被压着打,只上桌了最初的一张牌,后头再无牌上桌。而上桌牌数少于两张,谓之赤脚者,一旦庄家赤脚,一般就要输了。
直到第八轮斗牌,黎璃见他急出大张,料到他牌丑,最后打出一张百老,成功上桌,李仲庾兴奋地直拍手:“金鲤鱼背,一百二十贺数,黎姐,漂亮啊!!”
斗牌结束,由最后一轮比牌最大者摸底牌开冲,总共八张底牌,一张开冲成功可再摸一张连冲,直至断冲。
黎璃手气非凡,一连冲四,她昂着头朝裴祁安抬下巴,高傲得像只翅鸢。
“有时候运气一来真是想挡也挡不住,承让了,裴公子。”她把那堆条子抛到他面前,挑眉道,“抽吧。”
两人火光四射地对视一眼,裴祁安咬着后槽牙,把马吊牌甩在桌上,随手拣起一个条子摊开。
李仲庾见他忽地一脸坏笑,好奇道:“抽到什么了?念出来听听。”
裴祁安歪唇睨一眼黎璃,清清嗓,说:“夸扬赢家,诸如容貌才华品德,极尽称颂溢美之辞。”
这张是邹洤写的,毕竟有姑娘在场,他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胡乱瞎写什么敲背捶腿学狗叫。
而好巧不巧,正点中这二人。
邹洤心道:还好他有先见之明,不然又是战场。
不过他显然小看这俩了。
只见裴祁安扯着嘴角,开始故意挑斗:“这也太难了,容貌才华品德,到底占了哪样?唉,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黎小姐这人……”他故意停顿良久,上上下下打量她,“修……于闺德?娴静……端庄?行己有……耻?至于容貌么,自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哈哈哈。”
裴祁安语调怪异,全是嘲讽,迫不及待地想看她臭脸,甚至朝前探出身子,寻衅道:“黎小姐,夸得满意吗?”
黎璃笑一笑,也学他探身子,两人距离倏然拉近:“当然满意,本以为乌鸦难鸣金玉音,没成想裴公子嘴里倒也是能吐出象牙的。”
裴祁安一下被点着,怒道:“你说谁是狗!”
黎璃笑问:“我说狗了吗?我说的不是乌鸦吗?”
“你!”
李仲庾只好把身子横挡在两人中间,心累地劝:“好了好了,不就打个马吊,你俩怎么又吵起来了?两位祖宗都心平气和一点,成不?”
这次黎璃没算了,反而火上浇油:“今天真是被裴公子夸美了,我一般很少笑的,除非忍不住。”言讫就哈哈哈地冲他大笑几声。
这还得了,气死他也!裴祁安直嚷嚷:“故意搁这看我好戏是吧?打成这样你跟我说从没打过马吊?多少个组合色样,你光听一遍就能记住?你当自己神童啊?”
“不好意思,”黎璃两手一摊,“我从小学什么都快,怎么,伤您自尊了?”
裴祁安实在受不住她阴阳怪气的劲,只觉遇见她是命里犯冲,一跟她说话就忍不住要大吵特吵。
“你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爱找事?”
“我找事?”黎打鼻腔里哼一声,“到底是谁起的头?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那就是你这张嘴实在太臭!”
“我说话也不是为了取悦你!”
他要炸了,裴祁安拍桌,愤然而起。
却听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
“孩儿们,道长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