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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夜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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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洒窗寮,黎璃睡得迷迷糊糊,忽闻屋外传来阵阵铃铛声,伴着“天下太平”云云。她遂撑起身子,伸手将头顶小窗开了一条缝往外望去,是一宫人提铃行于雪夜。
温宁也被吵醒,拢了拢被子说:“是郭妃宫里的,昨夜给四皇女沐浴时水放烫了,被宫正司罚提铃三日。她算运气好,提铃是宫里最轻的惩罚,若发生在皇贵妃宫里,必然要发落墩锁。”
“温宁姐姐,”黎璃阖紧窗户,轻声道,“对不住,吵到你了。”
温宁笑了笑:“是我觉浅,无关你事。”
黎璃回以一笑,重新钻进暖烘烘的被窝,这一动弹就觉胸疼的很,心中不由暗骂那个王八蛋。
宫人摇铃声随风远去,睡在另一侧的唐昭月忽地翻了个身,两片嘴皮子翕合着,不知在梦呓什么,睡得很是香甜。温宁把被子拉高,盖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房梁。少顷,又转头看向黎璃,见人还未睡,便想把心里藏的忧愁与她倾诉一二。
“小璃,”温宁心事重重地唤一声,而后侧过身,枕着胳膊说,“今日崔尚寝同我说,下月要把我派去皇贵妃宫里负责礼仪诸事,我心里实在怕得紧,上一个派去的女秀才就被皇贵妃娘娘责处墩锁了。”
黎璃闻言,转过身与温宁面对面,关于皇贵妃酷虐的传闻她确实也听了不少。
温宁继续道:“你想必不曾见过墩锁,那是极残忍的刑法,把宫人困在一米长的木箱,有三个孔可以露头和双手,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往往囚到身体萎缩溃烂不得死。光这一年,承乾宫被皇贵妃罚去墩锁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这一说,温宁自己先怕得抖了抖。
皇贵妃虞氏初进宫时仅为宫女,一朝承宠,位列九嫔,后四年屡次进封,今年初因皇三子诞生特以金册金宝加封为皇贵妃,以前封贵妃并不特加‘皇’字,此封别开先例,可见虞氏多得宠。她在内廷的名声十分不好,与尊崇贤德的皇后相比,她德薄才疏,骄横恣肆,一忤其意,辄见斥逐,所以宫人一听要去承乾宫当差,皆是诚惶诚恐。
温宁接着叹息:“如果能去坤宁宫该有多好,皇后娘娘宽和待人,宫人犯错只口头训诫一二,从不体罚。”
“温宁姐姐,”黎璃挨近些,倏问,“你觉得万岁爷为何如此喜欢皇贵妃?”
温宁想了想:“因为她年轻漂亮?”
黎璃道:“是但也不仅仅是,后宫不乏比皇贵妃娘娘更年轻漂亮的。”
“那是为何?”
“因为她不仅漂亮,还很不一样。你想后宫妃嫔多出于公侯勋贵之家,再不济也是地方官员家的女子,皇贵妃宫女出身,本家只是商户。”
温宁疑惑:“所以你的意思是,万岁爷喜欢她身份低微?”
黎璃点头又摇头:“是但也不是。”
温宁笑道:“你怎么小小年纪一股老夫子味?”
“姐姐先别笑,听我讲几件事罢。”黎璃问她,“姐姐可知台州李乘歌?”
“略有耳闻,是曾抗过倭的那位老夫人?”
黎璃道是,且展开细说:“建平四十五年倭奴来犯,焚劫杀掠,无恶不作,彼时李老夫人的丈夫袁斌乃台州兵备道副使,奉命指挥抗倭。一场关键战役,袁斌不幸中流箭身亡,倭寇欲趁群龙无首之际乘船逃遁,是李老夫人披甲挂帅,携乡兵以身入敌船,全歼倭寇,解救妇女三百余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巾帼英雄,朝廷却赐了一座贞节牌坊。
“四年前万岁爷突然下旨拆了先帝御赐李老夫人的贞节牌坊,并重赐功德牌坊一座,上赋御诗:‘洗妆摘簪戴峩冠,何必将军是丈夫。’”
温宁心里不大明白黎璃讲李乘歌的故事是为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着她的下文。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皇贵妃的。除了宦官和我,可出入内廷的还有一人,姐姐应当知道吧?”
温宁道:“皇贵妃的弟弟。”
黎璃点头:“后宫宫禁甚严,他一个已束发的男子出入内廷,纵使他是外戚,也已违背祖宗之法。”
温宁想当然:“可见皇贵妃娘娘深得擅宠,如此无礼的要求万岁爷都能同意。”
“那我呢?”黎璃问,“我不过一介孤女,没有当宠妃的姐姐,万岁爷为何会同意让我自由出入内廷去裴府私塾上课?”
温宁下意识道:“因为你父亲?”
黎璃摇首:“把我接来皇宫更多是为体现天家仁德,博个好名声,我父亲要真有这么大面子,能在万岁爷跟前排上号,我这会儿应该在坤宁宫。”
“那是为何?”温宁问。
黎璃直言道:“因为万岁爷讨厌规则,在他感觉安全的范围之内,他喜欢也乐于破坏规则。”
温宁的眼珠子转了转,完全不知所云。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黎璃思想一会,娓娓道来:“姐姐不是说过一句话‘皇城再大再宏伟,也是围起来的’,皇上虽以一人君临天下,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内廷宫人一样,也是皇城里的囚徒。他没法随心所欲地出入宫门,他的一切言行都在廷臣监督之下,若想出巡,科道诤谏的奏疏便会像雪片一样飞来。天下所有人的脑袋上都顶着儒教纲常,皇帝也不例外,甚至更甚,因为他是天下人的表率。
“他没法破坏规则,但他却可以纵容别人在一定范围内破坏规则。”
“所以那日你在万岁爷跟前说想去裴家私塾,也是基于此猜测?这未免太过冒险。”温宁只觉她这番话是不可思议的奇谈怪论,不理解也不认同。
黎璃笑了笑:“我跟万岁爷说去裴家私塾是为找道长习武宗功夫,以后要参加选拔锦衣卫的武试,当天子近臣。”
此言一出,温宁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黎璃想习武这事她们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是她竟然跟万岁爷和盘托出,还说出要去锦衣卫,当天子近臣这般离经叛道之言。
黎璃又道:“万岁爷问我为何想去锦衣卫,我便说锦衣卫享受额外恩遇,常有不时之赐,其他京卫军的月粮要改折发放,唯独锦衣卫不支折色,甚至还有拣廒特权,可自行选某一仓廒领粮,能领到新米好米。”
温宁还是惊:“你这番言论如此冒犯,万岁爷非但没有降罪,还同意了?”
黎璃道:“万岁爷拆了李老夫人的贞节牌坊,并言‘何必将军是丈夫’,这就代表在万岁爷这里,女子为将并非逆天违理之事,那我说想去锦衣卫自然不会是冒犯,最多只是大言不惭。”
温宁犹如囫囵吞枣,实在搞不懂这一件件事情间到底有何关联,也想不通万岁爷在黎璃眼里怎么就成了喜欢破坏规则的人。
黎璃看出她不知就里,换个角度细解道:“一个皇帝坐拥金山银山,却只能安居垂裳,毫无自由可言,想出巡不行,因为会劳民伤财,想操练兵马不行,因为要善保龙体。身为皇帝固然可以打破所有枷锁,一意孤行,但放纵的代价又太大。万岁爷是守成之君,祖宗家业是他身上的五指山,史官的笔是时刻对准他的利箭,他只能选择在既定的规范里行使权力,凡是过线行为都会被视作昏庸无道。
“万岁爷为何如此喜欢皇贵妃,年轻漂亮诚然是,但更重要的是,这会带来一种破坏规则的快感。廷臣管天管地,甚至连皇后也是他们选出来的,但他喜欢谁更宠爱谁,这总管不到了吧?那他就偏偏要宠爱一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就要扶她上尊位,把那帮廷臣烦得天天头疼才好。
“同理,破坏一些无关宏旨的祖宗之法也成了他的发泄,比如破坏宫禁,允许皇贵妃的弟弟亦或是我自由出入内廷。如果连这点权力都无法卖弄,试问身为九五之尊的趣味又在哪里呢?”
温宁仿佛雾里看花:“小璃,坦白说我是一知半解,虽然你说的好像是有些道理在,但又觉得很不对,不符合常理,怎么会呢?且你又从哪知道这么多事?”
黎璃笑了下:“在内廷只要留心听,就能听到很多事。上个月万岁爷提出想去谒陵,礼部和科道纷纷上谏劝阻,挑破说万岁爷是想借谒陵行出巡之乐,万岁爷在乾清宫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正好我去丙字库领冬衣,听那里小太监说的。”
“我知道姐姐在担心什么,顶着纠察礼仪的职责去承乾宫,与皇贵妃娘娘难免有摩擦。”
谈起这个,温宁一脸烦愁:“是一定会有摩擦,你说万岁爷喜欢破坏规则,皇贵妃娘娘就是一个不守规矩的主儿,怪不得喜欢到骨子里去了。”
黎璃“噗呲”一声乐了:“姐姐不必担忧,你只要弄明白万岁爷为何如此喜欢皇贵妃,就知道该如何在娘娘面前行事了。”
说着,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招了招:“姐姐附耳过来。”
“姐姐可以试试这么说……”
听罢,温宁纠结地说:“我考虑考虑。”
黎璃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荒诞不经,话休絮烦,她转过谈锋道:“温宁姐姐,听说内廷有熟谙方书医药的官姥姥,无大小贵贱悉可令其治疗,是这样吗?”
温宁点点下颌:“怎么了,你是哪不舒服吗?”
“我胸疼。”
“胸疼?怎么个疼法?”
黎璃皱眉:“一碰就疼,摸起来像有硬块似的。”
温宁闻言咯咯笑起来:“用不着官姥姥,你呀是要长大了,十三可不是到年纪了嚜。谈起万岁爷那是一套接一套,轮到你自个儿,怎的什么都不懂?”她嗔一眼,拿手戳戳被子,“就这儿,要长起来了,疼是正常的,可得疼一阵,再过个一两年,你就该行经了。”
黎璃不解道:“什么是行经?”
温宁吃惊不小:“这你都不知道?你娘没跟你说吗?”
黎璃回说:“我娘可能没来得及,在我四岁时她就不在了。”
“啊,这样……”温宁自知失言,哑然半晌,“知道你娘去世了,可没想到这么早,四岁,还是个小娃娃。那自你娘去后,又是谁照顾你?祖父祖母?”
黎璃说:“我没有祖父祖母,不过我爹从辽东回来了一趟,将我托付给邻里照顾。”
温宁不愿勾起她的伤心事,轻轻“哦”了声便不再说话。
少焉,黎璃忍不住开口问:“温宁姐姐,你还没说什么是行经。”
“瞧我,这一下就给忘了。”温宁吐吐舌说,“行经也叫月事、葵水,一月一行,这代表一个女孩长成了女人,可以孕育子嗣。”
温宁见她似懂非懂,便凑到她耳畔说:“就是下面流血,所以也称之为见红,但跟小解不同,你自个儿没法控制,得垫好月事带。另外,这是污秽不祥之物,你要切记行经时不得参与祭祀之事,会冲犯祖宗,在路上碰到男子也要避着些,会有损他们的阳刚之气。”
黎璃蹙眉:“这血又不糊他们脸上,怎么就冲犯,还有损阳刚之气了?”
“哎呀你……”温宁霎时涨红了脸,又气又好笑,“你真是语出惊人,这话不许往外说,总归是不洁之物,君子必然要远之。”
窗外又传来宫人的提铃声,估摸快近三更天了,温宁拍了拍她的被子,柔声道:“快睡吧,明儿个你还早起呢。”
黎璃点点头,提起被子,闭上了眼睛。
“叮铃、叮铃。”
“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