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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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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常青足下一绊,将右脚的那只鞋踢出去老远。
手扶在榻边,单脚站立着,泥塑木雕般呆呆抬起脸。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在这种尴尬而诡异的沉默中大眼瞪小眼。
好半天,祝常青才反应过来似的,默默跳着将鞋子捡回来。
穿着得当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走吧,去看看安亲王府送了什么稀罕宝贝来。”
两人走至前院,只见五六个小厮围在一块嬉笑,有眼尖的喊了声:“祝娘子康安!”
其余人得了提醒,才陆陆续续地噤声,散到两旁。
他们这么一散,原先被围在中间的大物件就显现在眼前。
是个将近有一人长的红木箱子,雕花精美,远远的就有股草木香气袭来。
离那东西还有几步远,祝常青就站着不肯动了,嘴角抽搐。
心道:李凭栏这是送了副棺材来?不至于吧?是想暗示她什么?
越想越觉得心惊。
丹珠见自家娘子脸色苍白,担忧地扯着她的衣袖晃了晃,对送礼来的那两个小厮问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安亲王府的家丁也是一头雾水,讪讪讨好:“禀这位娘子,不是小的们故意为难,是世子吩咐了,得让祝娘子亲自打开。”
叫她亲自打开?
祝常青直觉这里头绝对有诈,万一一掀开,里头真是具尸体,她要如何收场?
然祝常青不动,在场的其余人更不敢动。
局面一时僵持不下。
李凭栏这个挨千刀的!
祝常青在心里怒骂一句,咬着牙,突然以迅雷之势上前,两手扣住那箱子的上盖边缘,用力一挥。
“砰”的一声巨响。
红木盖子掉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祝常青下意识将头往旁边扭开。
丹珠和几名小厮半眯起眼,伸长脖子探去,一面怕里头真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面又有止不住的好奇。
“娘子,这好像……是株树苗?”
丹珠不确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祝常青被飞尘迷了眼,却仍转回脸艰难地观察。
箱子里头还真安安静静地躺着棵长势不错的树苗。
她缓出口气:不是躺着具尸体就好。
有小厮乐道:“安亲王府送的礼还真稀奇,小的这两日跟着娘子金银珠宝全见识了个遍,倒是头一回见树。”
丹珠问:“这是什么品种的树?”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送礼来的那两个家丁身上,却见后者同样迷茫地摇了摇头。
祝常青这些年在外见识了不少,但在花草一事上并无什么造诣。
心里还回荡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哪有功夫管一棵树的品种,挥挥手道:“正好院子里空着,把它种了吧。”
府上的小厮不多,种树又是项力气活,安亲王府的家丁自觉留下来帮忙。
两个挖坑,两个搬树,两个填土,祝常青和丹珠在一旁指挥,院子里一时间相当热闹。
等这热闹事彻底结束,天也黑了大半。
夏夜正是最舒爽的时辰,他们一人搬把竹椅,在院子里围坐着。
口干舌燥的小厮们打着蒲扇喝凉水,祝常青和丹珠则在暮色下静静地看着那株生机勃勃的树苗。
“娘子。”丹珠的声音很轻,她问,“这树要长多久才能像京郊院外那棵一样高大?”
祝常青不大确定:“我也不知,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百年吧。”
年轻的姑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种幸福的红晕,声音更弱了:“丹珠会守着娘子,直到这棵树长得比从前那棵更高大。”
两人挨得很近,即便丹珠声如蚊蚋,祝常青依旧听得清楚。
心中不免泛起一些苦涩。十年树木,她哪里还看得到这棵树的盛景,届时,不在陵江便在地府。
她避重就轻地笑答:“万一它真得长百年可怎么办,你不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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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流言中,和安亲王府世子的婚约一同不胫而走的,还有祝常青妖女的名声。
这种沾染了神魔鬼怪的故事最叫百姓津津乐道,传得久了远了,更是一天一个样。
昨个还说她是狐妖化形,今天又讲她是煞星降世,一条街有一条街的传法,个人有个人的观点。
但不管怎么说,只一点毋庸置疑,祝家娘子绝非善类。
有了醉汉闹事的前车之鉴,倒是没人敢再来她门前明着对呛。
可京城这地方,弯弯绕绕的全是街巷,四面漏风,流言就在风里轻飘飘地来,再血淋淋地走,乐此不疲。
祝常青难得重新当起闺秀,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准则,对外头的血雨腥风不屑一顾。
丹珠没她那种心性,每每去外头做事,回来时必定气得满脸涨红,时间久了,便也不常出门。
但她们不招摇,不代表别人不招惹。
这不,一大早的,就有人往祝府递宴帖来了。
时至夏至,花草开得正艳,高门贵女中又盛行起了赏花宴。
翰林学士家的陈娘子打头阵,早早张罗了起来。
丹珠对着那张请帖左瞧右瞧,怎么看都觉得是场鸿门宴,担忧地问:“娘子,您要去吗?”
祝常青用热茶润了润嗓。
她正愁这段时日过得太清闲,刀锋都快钝了,不早点把这乱麻斩了,她怎么回去。
于是果断道:“不仅要去,还得唯恐天下不乱地去。”
她从库房里挑了最奢华的绸缎,命人拿去制衣,丹珠擅描妆,就让她学最时新的妆面。
忙前忙后了好些天,总算捱到了赏花宴的日子。
陈氏的府邸里,京中有头有脸的娘子们齐聚一堂,满室馨香,品茶闲话,谈笑风生。
一娘子四下张望了一番,笑吟吟地开口:“我瞧竟还有座席空着,不知是哪位妹妹来得这般迟?”
其余人闻言都静下来,发现右列的末座上还真空荡荡的,但巡视一圈,又不觉得缺了谁。
主位上的陈娘子适时道:“应当是祝娘子还未到。”
左列首座的那位娘子轻蔑地哼笑一声。
立马有人上赶着帮腔:“我道是谁呢,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妖女,陈娘子怎把她给请来了?”
“就是,也不怕那妖风将院里的花花草草都吹坏了!”
“听她常在朝堂里抛头露面,不知来不来得惯我们这种女儿家的宴席。”
几人不屑地轻笑起来。
亦有不少娘子觉得背后议人是非实在不妥,可祝常青眼下已是离经叛道的典范,她们不便争论,只好心照不宣地垂下眼去。
“我们之中好似只有孙娘子见过那位如今的真容了吧,孙娘子不如你来说说?”
孙添舒原本正嫌无趣地走神,见火烧到了自己头上,神色依旧淡淡的,不留情面:“着什么急,等她来了不就知道了。”
问话那人自讨没趣,却不敢对孙添舒有怨言,悻悻地与旁人窃语去了。
就在一干人孜孜不倦地对祝常青口诛笔伐之时。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通报。
如同一阵无形的飓风,她们口中的妖女——祝常青以艳压群芳的气势,轻盈而自如地迈了进来。
她难得穿了艳色,描上淡妆,精致的五官不显寡淡,眉宇间透着傲气。
比起无可挑剔的仪态,最令人瞩目的,是她身上那种远超贵女们的威压。
她挂着轻柔的笑,一步步往里走,所到之处却一片寂静,数余双眼睛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只剩下难以置信。
若先前所说的“妖女”名号对她们而言只是种贬低的玩笑,此刻就不得不重新认真考量,莫不真的是妖女祸世?
“陈娘子。”祝常青走到主位跟前,施礼问好。
那陈娘子却是只软脚虾,连片刻都撑不住,慌忙站起来,回完礼才觉得不对,怯怯地朝左手边看去。
祝常青也跟着瞧去,只见左列首座的娘子通身华贵,气度不凡,心中有了猜想,却还是笑问:“这位娘子是?”
陈娘子忙答:“这是冯家二娘子。”
冯琼华眉眼长得十分凌厉,抬眼时像变脸般,换上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稳稳坐着,嗓音凉薄:“祝娘子真是叫人好一番苦等。”
祝常青闻言不见半点窘色,接话不落下风:“原是冯家姐姐,今日是我的不对,给诸位赔罪了。”
接着,她话锋一转:“冯娘子,不知令兄何时启程陇西?还望娘子替我问小冯大人声好。”
冯琼华被戳中痛处,脸色登时沉下来,堂中其余人更是大气不敢出。
默了几息,冯琼华才提着嘴角笑出声,目光如刀:“劳祝娘子挂心,如此美意,我定代为转达。”
祝常青也跟着她笑,然周围的娘子们个个都像是见了鬼。
场面十足的难看,陈娘子硬着头皮上去打圆场:“既然祝娘子来了,那就先开宴吧,等宴席结束还要赏花呢。”
祝常青的座次被安排在全场最末,她一来就发现了。
奈何上头没有为官作宰的父兄,如今祝家的门楣还是她一人撑起来的,这样安排也不无道理,于是没有借此发难。
等陈府侍婢们鱼贯而入地端上佳肴,席间又再次热闹起来。
祝常青与其余娘子并不相熟,谈话间插不上嘴,索性安静地填饱肚子。
然而表面的一派和谐之下是暗潮汹涌,几位娘子对上眼神,言语间便含了杀人不见血的明枪暗箭。
这倒是正中祝常青下怀,毕竟她今日前来为的就是闹事,若是别人不来招惹,她反倒没理由接招了。
邻座的娘子忽然惊讶道:“没想到祝娘子久不在京都,礼仪却一点儿都没忘,真叫人佩服。”
她有意提起祝家获罪流放的旧事,嘴上敬佩,眼里却全是鄙夷。
有人帮腔:“是啊,陵江那样的地方,全是商贾之辈,染上铜臭就不好了。”
不料祝常青压根不为所动:“常在圣上跟前行走,规矩不全怎么行?”
见她搬出泰宁帝,旁人还敢说什么,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冯琼华却莞尔一笑:“先前听闻祝娘子在殿前触怒陛下,被赏了十大板,实在胆识过人,不知伤可好全?”
祝常青抬眼,与冯琼华遥遥相望,对上她笑里藏刀的眼神,不得不承认,冯家的人到底不一样。
提起那险些叫她丧命的杖刑,心里就涌上火气,腰臀间似还隐隐作痛,她告诉自己莫要着了旁人的道,自嘲地笑起来: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在乾清宫冒雨跪了许多时辰的事冯娘子不曾听闻吗,怎么不问问我的髌骨如何?”
就是这一跪,彻底跪走了冯决方。
冯琼华不可能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狠毒地盯着她,嘴唇轻颤:“祝娘子还是好好保重身体吧。”
几番下来,谁都没在祝常青那儿讨到好,反将气氛搅和得分外僵硬。
恨她的人已是气得牙痒痒,原先还作中立态度的人见识了她的言辞无状,不由也皱了眉。
陈娘子一个头两个大,见谁都没再动筷,又当起了和事佬:“我瞧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不如随我去后院赏花吧。”
于是由她和冯琼华带头,顺着座位的排序,众人依次往外走。
祝常青跟在最后头,谁也不想和她搭上关系,避她如洪水猛兽。
唯独队列前面的孙添舒停下脚等了一会儿,见她悠哉悠哉地闲庭散步,面色严肃地迎上去。
祝常青笑嘻嘻地冲她作了一揖:“孙娘子。”
孙添舒飞速回了一礼,凑过去,压低音量:“今日你要当心些。”
祝常青被她这郑重的模样逗笑:“怎么,孙娘子算到我今日要遭殃?”
不到两句,孙添舒立刻原形毕露,气鼓鼓道:“这还用算?不是明摆着有人想害你!”
祝常青笑意不减,她当然知道其中有诈,并且她就是冲着这诈来的。
还不等她张口说什么,就有一婢女直愣愣地撞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