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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远嫁人未寄远嫁语,话堂客不解话堂春 ...


  •   堂上说书人一张精瘦的脸,原是个书生样,却因为一双倒吊的三白眼多了几分油滑之相,身上崭新金贵的一身天青素罗藤纹长衫,时新的一把画云提字折扇,只有拍在堂桌上的止语木旧,旧得乌黑发亮。

      他嘴一张,便是从毛延寿画像讲起:

      “那毛延寿,本是汉宫一画师,领着大汉皇帝圣旨,遍行天下,刷选室女,已选够九十九名。各家尽肯馈送,所得金银却也不少。昨日来到成都秭归县,选得一人,乃是王长者之女,名唤王嫱,字昭君。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艳丽,真乃天下绝色。争奈他本是庄农人家,无大钱财。毛某人问他要百两黄金,选为第一。他一则说家道贫穷,二则倚着他容貌出众,全然不肯……①”

      众人皆屏息凝神听着,间或有二三人交头接耳一二,便被领座的瞪眼唬了回去,白持盈听这故事早不下白遍,尽管细微处有所不同,却大体不差,只听得她昏昏欲睡。

      只是讲了约莫两刻时间,那说书人嘿嘿一笑,嘴角直要扯到眼角去,话头一转,慢悠悠饮了一盏茶水,登时换了一番怪话词,叫白持盈听着眉头一皱。

      “只见那昭君不着粉朱颜色,只着一件儿半遮的扣身衫子,脱了光,与那单于太子笑道:‘奴已好了,客何时来?’那太子也只一搓掌着上前,家伙什怎是那老单于的银样镴|枪|头,直看得昭君一脸绯色,身盈体软……”

      前座一老鼠样猥琐态的男子听了这淫词,四处张望着,忽瞧见白持盈,眼中艳光闪烁,不时与邻座同行人奸笑两声。

      白持盈心中冷笑一声,一口茶水未咽下,待得那人再转过头来,看准去处,直直一口喷到了他脸上。

      “你你你……你这泼皮女子!”那男子糊了一脸茶水,登时臭青蛙似的跳起,指着白持盈便要骂,却被身旁其他听客吼叫怒斥坐下,只得愤愤拿着一方帕子揩过脸上茶水,咬牙朝着白持盈放狠话:“你且等着!看大爷我一会子怎么整治你这小妮子!”

      哪想得白持盈嘲讽一笑,特意压低了声线的音儿,拿方才切酱牛肉的那小刀,“噌”一声插到了桌几上,有些阴恻恻挑眉:“你晓得我们是谁吗?”说罢她又指了指辜筠玉:“晓得他是谁吗?劝你掂量掂量再和本小姐说话,像你这样的眼珠子,吊在本小姐家后院儿喂鸟恰恰好。”

      果不其然,那淫|徒听了“你你你”半晌,瞧着白持盈衣衫簇新靓丽,行止端丽,确是富贵之相,只得忿忿不平一番后屈下身子蔫儿了,鼻孔滚出两口粗气,“哐当”一声拉开椅子坐了回去,不再吭声。

      小盲女嘴里花生米还没嚼完,惊呆在一旁不知作何反应,而看了好长时间戏的辜筠玉更是将扇子一伸,只露出一双兴味盎然的眼睛,猛咳嗽了几声。

      白持盈未理会他,又当回了那个神态自若的淡淡模样,面无表情地吃着花生米。

      她又没瞎说。

      辜筠玉终于不再扇他那无风的扇子,收起笑容拖着侧脸,继续听着那说书人讲书。

      “哪想得那单于太子刚走,单于王叔便掀帘进了帐子,见昭君声的是眉弯细柳、鬓添桃花,好不一番熏熏然,见昭君故露着半边香肩,朝他一媚笑,便脑中糊涂涂,嘴里油润润,也收用了昭君去。”

      即此说论,台下顿时荡起一片□□来,原是那前排有个客人早已不耐,顾不得来上茶丫头的挣扎,只抱人飘飘然去了那大堂深处。

      白持盈听得脸色愈加难看,与辜筠玉对视了一眼,见他也神色恹恹中透着几分尴尬,便与他耳语道:“咱们要不紧要吃了也走罢,我瞧着这洛阳第一的酒馆不过如此。”

      辜筠玉终于如释重负般一点头,将剩的那半盘子牛肉添到白持盈碗中,又将另半盘子里脊添到盲女碗中,催促二人快吃,自个儿则坐下来静静望着窗外发呆。

      白持盈瞧着他苍白的脸色,忽得想起临走时,婆婆拉她到一旁与他讲的话。

      “这孩子年纪轻轻怎的一身内伤,你若有时间不妨多劝劝他,好好将养着,不然又是个短岁的命,我们行医的最见不得这些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老婆子瞧着头疼呦。”

      于是白持盈变扭一番后,良心打赢了怪气,试探着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不大舒服?”

      辜筠玉显然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推着腮转过头来:“怎的突然问这个?”

      拿未用过的筷子尾将他转过来的脸戳了回去,白持盈板着张脸。

      一神游总有事发生,就这么个简单道理。

      但她什么也没说,将自己碗里牛肉给他挑回去另一半儿,吃了好几口才回道:“没什么,我猜的,权当我话没落地。”

      辜筠玉也没与她再推让,只看了半晌她嚼东西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才放下扇子道:“好妹妹,我确实是不甚舒服,咱们快快吃完离开这地儿,再听我就得两眼一闭晕在此处了。不过咱们得先寻个住处去,每日这么游荡着也不是个正经。”

      白持盈小口嚼着白饭,听此他好姐姐好妹妹的只想杵他一拳,又觉得大庭广众失淑女风范,只得快快低头接着食用,不再理会辜筠玉,给这厮染坊开。

      只是他二人不作声,有人先忍不了了。

      “你、你们听、听月小筑平日里便、便讲说的这些不、不入流东西么?好、好好的一折子《昭、昭君出塞》硬是让你、你们给作弄成、成了淫、淫词艳曲!”开口的是个个头不高的“公子”,身着一酒红一张粉桃似的小圆脸,嫩得能掐出汁|水来,只可惜他说话有些结巴,一开口,满堂的人皆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

      这“公子”脸更红了,却还坚持着质问道:“如若洛、洛阳的说、说书行当皆、皆是这个样子,那我瞧着……唔唔!”

      身后有瞧着是他贴身小厮模样的人上前,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白持盈心下觉得几分敬佩,却同时也觉着这人的乔装实在是太拙劣了!

      这一瞧就是个姑娘,哪儿像个郎君了。

      那小姑娘还不罢休,小小的一个人竟气力奇大地挣开了那扮作小厮模样的丫头,继续结结巴巴道:“我瞧着这天下也不过如此了!”

      她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却如同巨石入水,惊得满堂人鸦雀无声。

      那瞧着是管事模样的店小二一时急了,转身便要去告状,却被笑眯眯的辜筠玉一伸手拦了下来:“哎呀呀,兄台去何处去?不如先与在下吃盏茶,再做旁的事情?”

      见辜筠玉接住了自己使的颜色,白持盈松下一口气。但一转头她又见前头几位男子神色不屑地上手推倒了那娇小的姑娘,急得随行丫头粉泪盈盈,

      “你们作甚!大庭广众地欺负人做什么!你晓得……”那丫头急急要说什么,被倒地的姑娘连忙喝止,一时息声了。

      白持盈见那姑娘刚一撑起身子要起来,便又被人推了下去,实在可怜,便叫辜筠玉先放了那小二,救人要紧。

      “你可真是……真是个活脱脱的菩萨。”

      白持盈轻轻咬着自己的指尖,垂眸纠结过一瞬,还是抬眼,软着声音对辜筠玉道:“好哥哥,你不运内功制得住那几个人吗?”

      将扇子“唰”地一开,辜筠玉不语,半晌后神色不明地向他比了个数。

      “这遭算欠我十个人情。”

      白持盈哪有不让的,连连点头,吩咐了盲女两句后,就拉着辜筠玉的衣袖一同上前,奔向那几名还在淫|笑的男子。

      那几人果停下手中动作,瞧向二人。

      辜筠玉自一隙行道出手,也未多动作,只将那扇子一抛,先恰恰点中了那挨在最中间的男子,“哎呦呦”一声,男子轰然倒地,后接着几个快得瞧不见的转身旋过,这人似乎是点了那几人的穴位,快如鹰羽翕展,一阵功夫,地上便躺了一片熊。

      一时看客都看呆了,竟也没人再出声。

      白持盈见他砍瓜切菜般制服了那几个男子,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气,又上前安慰那吓着的小丫鬟,与她耳语几句。只见那小丫头听了白持盈一番话,顺着二人方才来时空开的行道快快跑了出去,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见人离开,白持盈才扶起那睁着溜圆一双眼睛的小姑娘,替她拍拍身上沾上的灰尘,拉她起身,托着她的手向四周看了一圈儿,才朗朗开口:“我见诸位方才有不少人都面露不忍之色,想必也与小女一般,其实打心底里一觉着这小姑娘可怜,二觉着这小姑娘说得不错。”

      “小女知晓如今行当上的风气便是爱听枕头旁的和拳头上的,咱们小老百姓么,也多听个红火热闹,并未有什么不妥。此乃是人之常情,小女的爹是朝廷的进士,也常给小女讲酒楼里俗而不媚的话本子故事,什么《灯笼记》啊,《黄莺传》啊,我记着都好听地紧。”

      听了她一席话,堂下有人窃窃私语起来,白持盈见他们就此三三两两讨论起来,便知晓这一席话是起了效用,接着道:“可今儿这折子《昭君出塞》,小女不甚喜欢。”

      她这话一出,堂下便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皆向着她,似在等她下一句话讲什么,尤是最前头一位贵妇人模样的女子,瞧着最为目光恳切。

      “庆云十九年,先帝之姊新都公主,远适乌犹以结和亲,公主是年方及笄,犹花之蕊嫩也。观此婶母,与我母年齿相若,敢问尊府可有芳龄相仿之女或妹耶?”

      那位坐在最前头的贵妇人点点头,身旁二三同行者也因此窃窃私语起来。

      白持盈得到回应点到为止,便继续言道:“话说那新都公主,正值豆蔻年华,奉旨远嫁乌犹,以结两国之好。她身边带着大梁之瑰宝,诸如丝绸之华、茶叶之香、瓷器之雅、历法之精、乐谱之妙,一路颠簸,历六十八日之程,方穿越那滚滚大漠,其漠广袤无垠,犹如百条黄河并肩而流。公主初至乌犹,举目无亲,那乌犹文字,犹如天书,难以辨识。及至踏入王帐,方见那单于已是老迈之年,昏耄不堪,时或误将公主认作其妹或女,令人心生凄楚。”

      “岁月如梭,转瞬之间,二年已过。那老单于竟撒手人寰,留下公主孤身一人。乌犹之俗,公主须续嫁单于之孙,即新任之王。公主闻此,心如刀绞,她自幼受教于大梁,深知君臣大义,天理伦常,岂能容忍此等悖逆之行?公主含泪而叹:‘吾自幼习大梁之礼教,岂能违心而行此悖逆之事?吾虽身处异域,然心犹在大梁,此生恐难再归故土矣。’言罢,泪如雨下,叫人望之肝肠寸断。”

      “那乌犹人简直欺人太甚!”

      “姑娘,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对啊对啊,乌犹不是与咱们大梁合盟许多年了吗?还一起狠狠教训了北蛮子呢!”

      见堂下一阵喧闹,白持盈刚要接着说,便见那老板从后堂匆匆走来,气势汹汹道:“是何人在此闹事!”

      他瞧见白持盈一个柔弱的姑娘并上辜筠玉一个小白脸,竟搅得自己堂堂听月小筑不能作营生,轻蔑呵斥:“来人,给我把这歹人拉下去!”

      却不想他话音未落,身后一雄武非常、锦衣华服的壮汉伸手捏住了他的肩膀,直捏得他龇牙咧嘴。

      “你先一边儿去,这位姑娘还没给我们大伙儿讲完呢。”

      小筑老板被扔到一旁,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白持盈敲起一声止语木响,美目巧兮,眼神流转,换得满堂皆静。

      听得不远处生生马蹄入耳,知是方才那小丫头喊来了救兵,见目的已达,白持盈未多言,只勾唇微微勾唇,拱手一笑。

      “诸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远嫁人未寄远嫁语,话堂客不解话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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