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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夜宿皇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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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下了一场绵绵的大雪。
九龙山本就人迹罕至,此时便连野兽也缩进窝里酣眠。
天地间静悄悄,风息掠过山谷,忽高忽低,忽近忽远。
还有落雪声。
雪势又密又急,一片片擦过树叶时发出轻快的“莎莎”声,一捧捧从花瓣上抖落时是“簇簇”的低语,一堆堆沉甸甸压断残枝时是酸掉牙的“嘎吱嘎吱”响。
或许只有在母亲身边她才能放下心防,谢眇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觉了。
一夜无梦,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恍若新生。
谢眇正想伸个懒腰,忽然觉得右边肩头被什么重物压住了,动弹不得。
难道是睡得太久,把肩膀压麻了?
她疑惑地睁开眼,只见身前披上了一件青翠的稚羽缎大氅,大氅的左边襟塞在她脖颈后,右边襟被压在肩头,柔软顺滑的灰鼠皮里才刚刚好能紧紧包住她的身体。
什么情况?她明明记得昨晚睡着的时候还没有这件衣裳啊。谢眇一头雾水。
偏过头,不期然撞见一张沉憨的睡容。
额前那一抹金色太过张扬,让人一眼便认出他的身份——绥远侯世子,连云横。
他生的眉眼深邃,鼻骨高挺,面相上带着北境人惯有的狂放,平日里即便是站在那儿,随意一动,便如起势的银枪般锋芒毕露,凌厉太过,使常人不敢逼视。
是以空有一身好皮囊,却没什么桃花运,寻常小娘子只和他对视上一眼,就莫名觉得仿佛被他凶过一番。
而此时,他睡得正沉,静悄悄的。从侧面望过去,小山般的鼻梁骨也多了一分秀丽,微微抖动的睫毛更是平添了一分亲近可爱。
谢眇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戳了戳。
这人真是怪,那么浓密的一丛睫毛竟然一点微微的弧度也没有,又长又硬,像松针一般。
等等,这是重点么?
谢眇觉得自己一定是睡糊涂了,他怎会在这里?还靠在自己肩膀上睡了一夜?!
哦,不过凑近了瞧,他这支抹额真好看。
通体是极软、极细的金丝织成,用金银错工艺勾勒出飘逸的流云纹,当中连缀着一块银符,悬在眉骨正中。银符是火焰图案,雕刻的精细,几重焰体渐次升腾,呈现出火焰熊熊燃烧、跳跃之姿,顶端镶有一块碧绿的翡翠石
她在连云停身上也见过相同的银符,只不过他的是做成令牌模样,悬挂在腰间,想来这便是连氏的族徽吧。
诶,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
究竟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谢眇正自盯着他的侧脸沉思,睡得正香的某人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着鼻子嘟嘟囔囔地醒了,“唉......谁又在背后骂我啊!”
这话听起来,他好像经常被人在背后骂啊。
谢眇神色莫名。
连云横已坐直了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早啊,你什么时候醒的?睡得怎么样?我到这儿的时候看见你靠着石碑就睡着了,难道不硌得慌么?然后我就把你挪到角落里了,这里睡起来应该稍微好点吧,没办法,外面下着雪,木头和草都是湿的,不能用了。”
他的话太密,谢眇嘴巴动了动,一时不知从何接起。
“怎么不说话啊?冻傻了啊?”他一只手贴上谢眇的额头,惊道,“啊!真的有点烫,不会是发烧了吧。”
谢眇被额头上传来的寒意冻的一激灵,无奈地道:“不是我额头烫,是你手太冷了!你就穿这样在地上睡了一夜?”
“啊?哦......是这样啊......”连云横挠了挠脸,笑道,“本来出发前徐延敬是提醒我多带一件大氅来着,我嫌穿在身上压得慌,就给系在马脖子上了。嘿嘿,结果跑的太快,一不小心给跑丢了。”
谢眇起身拎起大氅衣领抖了抖,递给他,“喏,穿上吧。”
“不用,我不怕冷,你穿着吧。骥州的冬天比这儿可冷多啦,雪也更大,那时候我和兄弟们玩侦查游戏,一人当斥候,其余人潜伏起来,一个时辰内不被抓到就算赢。”
连云横骄傲地伸出三根手指,“我就穿这一身衣裳在雪地里趴了整整三个时辰,没被抓到,厉害吧!”
“被你大哥提溜回去的时候整个人冻的跟块儿冰一样,几个炉子围着你烘烤了一整晚,你才缓过劲来。刚醒就大喊说自己赢了,要让输了的小郎君们给自己当马骑,气的绥远侯夫人把你从榻上薅起来狠狠教育了一回。”
谢眇一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糗事,一边踮起脚把大氅披在他的肩头,狠狠拉紧了束带,连云横被勒的闷哼一声。
“据说打断了三根竹篾你才乖乖认错,发誓再也不敢了。”
她在连云横震惊的松开手,退后两步,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你说的这一回么?”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连云横脸上烧红了一片,气急败坏地道,“我知道了,肯定是连云停告诉你的对不对!他又在外面败坏我名声!”
“不是啊,是夫人亲口告诉我的,她还给我看了平日专门打你用的竹篾呢,我去凌国的时候在你家小住过几日。”
连云横的眼睛亮了亮,“嗯?这样说来我们其实很早就见过?不对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哦……那时候刚好绥远侯进京述职,你应该是跟他一块儿去了。”
“夫人还跟我讲了好多你小时候的事,比如在校场上拿你爹的长枪玩结果戳破了旁边的战鼓,被你爹拿枪追着打,屁股上多了好几个洞,那几日都是趴着睡的。”
“还有出去疯玩把族徽令牌弄丢了,偷偷拿走你大哥的令牌假装是自己的,结果令牌底端边缘其实刻上了每个人的名字,你从出生起就戴着竟然从没发现过……”
娘!亲娘啊!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亲儿子的一世英名就这么毁于一旦了啊!!!
此间没有风,那样肩宽体阔的身架却摇摇欲坠,被抹额勒着斜飞入鬓的眉眼耷拉了下来,他看上去快要碎掉了,“不……不要再说了……”
谢眇大义凛然地拍了拍他的肩,“都是兄弟,我都懂,不会告诉豫竹的,放心吧!”
深受打击的小世子不知何时蹲到了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幽怨地画叉,寂寞的仿佛头顶能长出一朵蘑菇来。
根本不是怕她告诉徐延敬啊,是自己的名声!自己在她心里的名声已经毁了!
可惜谢眇听不见他心底无声的哀怨,拿手帕仔细擦了一遍石碑,合掌拈着三炷香,低声道:“母后,我一定会找出害你的元凶,把他碎尸万段。你好好休息,等日头暖和了,我带临流来看你。”
她低头插香,只见香炉里多了三支燃尽的香头,想来是连云横昨夜进过香。
“走吧。”
出了皇陵,在外守候的禾荫挽着一件披风迎上前,替谢眇系好,瞪了连云横一眼,单膝跪地道:“殿下,属下无能,没能拦住他!”
“世子武功盖世,别说是你了,即便是孤亲自出马只怕也拦不住他。”谢眇笑着调侃了一句,扶她起身,忽然瞧见她手腕的红痕,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转脸狠狠瞪着连云横,“你绑她?!”
“我可没有!”连云横委屈地哇哇乱叫,“我昨晚好说歹说,她偏不让我进去,我只是擒下了她让淮夜替我看着!”
“嗯?淮夜呢?”
“世子……我在这儿!”
山坡下冒出一只沾满泥巴的手,继而才是淮夜花猫般的脸,他以长枪拄地,一瘸一拐地从山坡下爬了上来。
连云横大笑道:“一大早爬山,锻炼啊?不错不错,很有精气神!”
被谢眇又瞪一眼,连忙改口,“咳咳!本世子不是让你看着她么,谁让你绑她的!”
“我没绑她!”淮夜随他主子,也是个大嗓门,皱着一张花脸委屈极了,“我才不欺负女人呢!世子进去后我就和她说,只要她不乱动、不乱叫我就放开她,谁知一松手她就动手要杀我!”
“我只好又擒住她,好言好语地劝她。她表面上点头答应的好好的,一旦挣脱了立马翻脸,招招都下毒手!”
连云横听了半天还是没听明白,“那她手上的痕迹到底怎么回事?”
淮夜挠了挠头,“哦……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就擒她的手腕擒了一整夜。”
禾荫登时亮出袖剑,“你还敢说!信不信我杀了你!”
淮夜跳到主子身后,大喊道:“世子你看你看!她昨晚就是这样威胁我的!早上我听见你们出来了,好心放开她,她竟然把我推下山坡!幸好我福大命大没摔出个好歹来,否则就见不到您了啊!”
禾荫一贯冷静自持,此时却满面通红,要不是谢眇拦着,袖剑早已脱手刺向淮夜了。
便是一向不拘小节的连云横听了,也咂摸出几分不对劲来,试探性地道:“你是说你在这荒郊野岭握着禾娘子的手腕,握了整整一晚?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