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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白头不相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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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无论是在饭桌上还是在意识上。
浩荡的天野,本是黑漆漆的辽阔,有了星子的点缀,倒成了熟透的的蟹子青。
医帐前,一团篝火燃得炽烈,映出摇曳的灰影。大家围坐在篝火边,煮着两个小吊炉,一炉的山参野鸡汤,一炉炖的软烂的山药泡馍。尽是养生的白物,看着就无甚食欲。
莫喜盯着两炉毫无食欲的养生药膳,憋了口气,又无可奈何。左右瞟一瞟大家的神色,只见她左边的陈思一贯的平静温和,没表现出有什么情绪,右边的老爹爹却也在不安的左右张望,正好同她双双对上眼。
只见他同样一脸便秘的神色,冲莫喜叹了口气,陈思旁边的陈念似乎蠢蠢欲动,皱眉啃着白日捡来的果子,酸倒了牙,脸上五官扭曲成小苦瓜。
而莫喜对面的莫谕则静静盘腿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闭目静坐,仿若即刻就可坐化飞升。
最先忍不住开口的还是她最不争气的的老爹爹,莫有。
莫有小心翼翼的把头凑近了莫谕,生怕嚷到了自家老爹修行似的。
悄声道:“爹啊,今日好歹是除夕啊,咱们……就,吃这些?那边他们士卒还杀了五头羊两头猪呢!”
莫谕没睁眼,幽幽开口道:“忌饱足,忌辛重,克制腹欲是修身养生之道。况且是我要吃这些,又没规着你们,不必陪我这个老头子。”
莫有挠了挠头,深知老爷子又端出了孝子贤孙大道来规着他,除夕夜怎么可不陪着长辈团聚呢!如今老爷子说了这番话可当不得真,要是真拍拍屁股走了,却真真成了不肖子孙,让老爷子念叨一辈子了。
莫老爷子打年轻就脾气古怪,不怎么与人交擅,把自己关在阁里一心钻研医术,平时也极注重养生之道,自律自省从无违背,即使在除夕夜也不能坏了自己的律规。
鸡汤和山药都煮的透透的,鲜红的枣子煮得裂开个小口,呼呼地哈着白花花的热气。在这寒风凛凛的野外,热乎乎地喝一碗暖汤,堪比打通穴脉,真是从头到脚都通透了。
只是莫喜和陈念还对军帐那边飘出来的烤肉香念念不忘:肥瘦相间的羊排在大火上烤的油滋滋飘香,关节处渗出噼里啪啦的油渍火花响,再薄薄撒上一层胡椒和麻盐,一口咬下去,连筋带肉的撕扯进口中。
这种最为原始的烹饪往往带着野性的美味,能体会到极致的口感。
相比之下,炖的软烂的药膳就显得有些乏味清淡了。
最为恼人的是,方才一个大头兵溜溜达达走过来,瞄了眼炖汤,竟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没眼力见地对莫喜调侃道:“医帐的郎中吃的也果然讲究!”随后嗤笑一声走了。
哪怕莫喜连连摇头,莫有还是瞟了一眼莫谕的眼色,给莫喜舀了满满一大碗。
喝了一小碗汤时,莫喜忍不住要逃跑,趁低头假装喝汤的功夫,与莫有对上了眼,她用眼色示意:“一会儿我先走,你帮我断后。”
莫有眯眼,若有所言,意思是:“那我的好处呢?”
莫喜见莫有松动了,深点了点头眨眼表示:“有有有,有你的好处,给你带回来还不行吗。”
于是呢,莫有借口让莫喜去拿些东西,放跑了她。
莫喜走之前还不忘拉上了陈思,说那东西太重了,让陈思跟着去帮她。
陈念看自家哥哥被这女悍匪拉走了,自然一千个不愿,也跟着一道走了。
这下可好,只剩下莫有和莫老爷子独守篝火。
半晌,莫老看了眼低下头去的儿子,缓缓道:“我还当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莫有没抬头,手扶额撑在腿上,道:“怎么能忘。今日是她娘的忌辰。”
莫老长叹:“你应该告诉喜喜,她应该知道今日的意义。”
远处的篝火欢呼声如在耳畔,莫有抬头看了看一朵黑沉沉的云,似是来自天边的哀叹:“她只需知道她娘亲的生辰就够了,我犯的过错,我自会日日年年痛悔,不能让她再有阴云了。”
莫谕深深看了他一眼,遂不作声,低下头喝汤。
半晌,他道:“一会儿代我也上柱香。”
莫有倏地抬头,望着自家爹爹良久。
莫谕被他的目光刺得难受,遂道:“快喝汤吧。”
莫有不作声,闷头喝汤,无人看见处,一滴泪落在汤匙里。
爹从未承认过莫喜阿娘的存在,他痛恨自己,连带着不喜欢自己心爱的女人。莫有承认,他无能,他不成器,他不孝,他还害死了爱人和母亲!爹应该恨他,恼他,都没关系。可是,此一遭,爹承认了莫喜娘亲的存在,是不是证明他对自己的怨开始消淡了呢?
莫喜拉着陈思来到马厩,不曾想陈念也跟着来了,怎么办?这花好月圆除夕夜,有小魔王跟着岂不累哉?
莫喜还没开口,陈思先抢过一匹没上链子的马,与莫喜共驾而去了。
末了还不忘补一句:“念儿,回去好生看医书!明日抽查!”
陈念不可置信地眼睁睁看着哥哥跟女人跑了,偏偏其余的马都上了链子,根本解开不得,只能憋着一股闷火,气得跺脚,千思万想明日该怎么找莫喜的麻烦。
莫喜还没坐过陈思的马背,这是头一次,确觉得他马术十分不错,迅捷而稳当,不愧是天京陈家从小精心教养的大公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谦润公子于射御一道也精研有方。
一路疾驰到了滁州城,早就听说滁州城的节日风俗与天京大有不同,他们早就想来领教,长长见识。
在城马司存下了马,两人在街上闲逛起来。
陈思早有准备,带了充裕的银钱。他早料到莫喜是个置物迷,果然!她是看到糖人也喜欢,看到老虎灯也喜欢,于是逛了一路,陈思手上已是大包小提,再也腾不出手去牵莫喜的手。
陈思挑了挑眉,指向自己的左手,给她一个眼神,莫喜看懂了他的窘迫,粲然笑着接过他左手的大包小袋,换到自己的左手提着,然后右手大大方方地与他的左手交握合心。
陈思总是被她的大方、主动反搞成丫头气的羞涩情状。
时间久了,倒也习惯了,与她十指相扣,将她的手背贴在自己心窝上,大大方方显露着主权和爱意。若一日她不再主动去来撩拨自己,他自己反倒会不适应。
不知不觉,眼前的灯光变得斑斓起来,光只有一种明黄黄的颜色的,自然原不是光的色彩,是临街香鸾居的绫罗一路洋洋洒洒从三层小楼上铺展下来,斑斓焕彩,内里灯火通明,充斥着浓重的烟酒气,女子们戴花簪银,袒露半胸,脂粉气都要溢出来。
陈思却感觉扣着的那只小手沉重了,原是他往前走,而手的主人停在了斑斓绫罗前,所以像是把他往后拉拽,他看看莫喜,问:“怎么了?”
莫喜打量着瞧了这香鸾居一阵,她似乎鼓足了勇气,深吸口气,一鼓作气,盯着陈思的眼睛道:“我们即到了这一步,关于我的身世,有些事便必须要告诉你,你自己来抉择。”
陈思被她这话突兀正色。
莫喜依旧是挺胸昂头的架势却眼见得不平静,她深吐了口气,悠悠道。
“我娘原是教坊司里的歌妓,一朝与我爹私定终身,这便有了我,奈何我爹当年叛出家中,没本事替我娘赎身,所以,她产下我不到一月就去了。这些事,必要与你说清楚的。如果你或者你家里人碍着我娘的生计,我们便也不必多做纠缠。”
陈思虽惊诧,眉头深深蹙起,久久无言。
莫喜看懂他的神情,松开了握住他的手。
前方有寒风卷着沙砾拍来,她依旧抬头,道:“我知你家清白门户,在天京是数一数二的医家望族,原就规矩繁复,你也是个正人君子,不与妓奴沾尘。我既现在明明白白说出来,就是想让你早日知道我这个人。我母亲也是我的一部分,若你不能接受我是官妓之女,我俩便早早割袍,省的祸害终生。”
陈思依旧凝眉,莫喜全然看不懂他此刻的低沉。她只当那是失望,深深的失望。对面人的失望同样流进自己的心里,积年雕镂的雪花有一角化成了水,汩汩地在咽喉里盘旋。
她转身,甩袖欲去。
谁料,被一只大袖紧紧箍住。她挣扎一番,动弹不得。低头看向小腹,陈思的双手紧紧交叉箍住自己。
组织了言语,低沉的,有些喑哑的,他道:“你把我家想成了什么腌臜户?我爹娘都是医者,为人行医哪有贵贱之分,他们早已把世俗偏见置之度外。而我呢,只求一个你,我合该大大地感恩你阿娘,把你生的这样好!”
莫喜握住他在自己腹前的手,想要松动松动,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力道怎的大得惊人!
“不放不放偏不放!”陈思像个赌气的孩子。
“你松一松,我喘不过气了!”莫喜叫道。
那双手这才松了些,却依旧环着她的身子,圈住小羔羊似的。
莫喜从他怀抱的宽绰里堪堪转过身,仰头面对着他。
陈思道:“我这人呢,没什么大志向,只求家宅和睦安顺,念儿能有个好归处,然后我就可放心寻得我的知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人啊,只会是你。”他的笑意绽出花来。
“知心人吗?”莫喜问。
“你我同是医家,一生所求不过治病救人寻医道之最,志趣相投,性格也合适,这是最大的幸运。况且,你是个纯善的姑娘。”
“可是……”莫喜觉得陈思这话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好像没什么不对,仔细想来,这与他看上陈思的原因大概一致——他/她是个好人。
“也许天下的姻缘皆是如此的,找一个合适的人共度余生,也算是一种莫大的幸运。”莫喜想,可是,她竟突然生出几分空落来。是哪里不对呢?是有一些遗憾吗?哪里有了遗憾呢?
不去想这些复杂的事情,她也荡出个笑来,舒朗,通达的,似河水漫过了阻塞河道的大石。她不想再去思考那块大石,如果水位低到大石以下,河道会不会堵塞住。那些太远了。
正当陈思以为这甜蜜的气氛已满溢,该进行下一步时,莫喜却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在他面前摊开来,摆出土匪的架势道:“那你先借我点钱,回去还你。”
陈思把整个钱袋都递到她手上,莫喜掂了掂分量,很是满意。
等到陈思看到莫喜与船老大交涉半天,最终船老大将他们领到水面一处花船面前时,他都惊呆了!
原来莫喜是要包船,这花船是极宽阔而奢华,本就是云木镶金雕镂,又在船周贴了一圈金丝牡丹,船顶挂满了各色灯笼。
船老大说这只花船是他们今年创新的最新款式,整个滁州城绝无仅有,一路飘过淮阳河,定能被岸上人扔满了彩球,一举拔得今岁花船夜游的头筹,若不是订了这只船的彭员外临时不要了,他们也捡不上这个漏。
莫喜一听这船这么炙手,二话不说就定下了这只船,生怕晚了半分就会被人夺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