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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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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大营,兵戈操练声震天。
一个黑影悄悄溜入霍斟营帐,踮脚绕至他身后,探出头来。
手中卷轴被突然抽走,霍斟手中狼毫一滞,眸子低敛,唇角却上勾。
借势扭转过手掌,笔尖转一圈,指腹力道不减。
笔尖墨迹深深刻在卷轴,如由上至下剌出一道大口子,将笔迹遮盖个完全。
身后人抢过卷轴,展开一看,墨流淌下,大片的乌黑墨色,早已看不出卷轴上小字本来面貌。
“这……”黑衣人咧牙,尴尬一笑,“我就想看看霍兄这简报如何写的嘛!实在是……不巧……”
“那我先走了!”话音未落,身后又一阵黑风,眼看他要逃脱。
说时迟那时快,霍斟不动身形,一根手指如游丝,轻轻穿过他腰间,向上一勾,细皮带便将他锢在原地。
“坏了我的简报就想走?”
霍斟眉尾上挑,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小裴司戈不想负责吗?”
“我……”裴岫双目圆瞪,被霍斟掐住了手腕,动弹不得,语气柔和下来,“哥哥,你知道我写简报写的狗屎样子,还要让我负责?”
霍斟浅笑不语。
“哎呦我的哥哥呀,自从规定将官每月都要写简报,每逢晦日我都头痛难忍。”裴岫捂着头神情痛苦,“实在是……啊……写不了简报。”他连连摆手。
霍斟把卷轴塞到他怀里:“不管,负责!”
裴岫接过卷轴,一脸的不情愿。
“不过,霍兄,你身上好好闻呐!”裴岫耸起鼻子,嗅一嗅霍斟的肩头,“好像是……女人的味道。”
霎时一阵巨响,椅子被推出两米远。
“什么?!”霍斟猛的站起身,侧头嗅自己的肩膀。
意识到自己的异常,他打量一眼裴岫,轻咳一声,缓缓放手,踱到椅边,看向目瞪口呆的裴岫:“你知道什么女人味?你能见得着女人吗。”
“我虽见不着女人,但是!”裴岫侧身,坐到霍斟桌上,朝他俯身,“我闻过严晨身上的女人味!”
他又嗅一嗅:“就是嘛!”咧起个诡异的笑。
“别解释了,肯定是那个外室!”猛拍一把霍斟后背。
“滚。”霍斟愠色渐生。
“别介啊,我给你写简报还不行吗?”裴岫沉色,严肃起来,“话说,外面那些风声你听到没?”
“军中都乱做一锅粥,怎会不知。”
“是啊,现在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咱们南阳军要去驻守北姑了。”裴岫凑过头去,“而且!主帅竟然是怀化将军洪淮斌。”
“驻守北姑倒是没什么,过了幽都关就是陈凉,正好让我一展拳脚,去灭了那帮狗娘养的的中原叛徒!”裴岫一拳砸在桌上“但是!洪淮斌,那个靠巴结中南都指挥使上位的哈巴狗!有什么能力做一军统帅!”
霍斟起身,掀帘瞧了瞧左右。
“你这张嘴啊。”霍斟目光一寒,“还是闭上吧。”
他踱了几步,忽一扭头,看向裴岫:“陈凉蠢蠢欲动,北姑近邻幽都关,是北境的第二道防线,此番去镇守北姑也是必然。只是……洪淮斌,为何会是他?”
“他怕不是得罪了哪个大人物,被发配边疆了吧?”裴岫冷哼。
霍斟摇摇头:“洪淮斌,南辛一战为中南都指挥使挡了一刀,从此在朝中混出了名堂,后来一直谨小慎微,深耕权术逢迎之道。他会得罪什么人?”
“就怕,此一出征,是波谲云诡。”
军属村炊烟袅袅,与远方山雾混作一团。
晏醴算着日子,眼下晏府该已经解了戒严,是时候去故居一探究竟了。
她本要将上次赌博赚的银子交给霍斟卖个乖,霍斟却不要。
正合她意!
她将那满满一袋子银元藏在了床缝夹层里,充作她的私房钱,时不时还能拿出来花用。
对晏醴这种高兴时吃不少,难过时大吃特吃的吃货来说,清贫日子的唯一慰藉就是各种甜食了。
因着舔不到酒味好久了,她就尤其喜欢吃酒酿圆子,糯叽叽的汤圆在口中慢慢化开,香芝麻和红豆香香甜甜,再吸溜一勺醪糟,酒香浓郁,回味荡漾。
晏醴在牛车上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现在可不是吃的时候,有正事呢!”
小红马银子这两天上吐下泻,想是换了住所和草料,有些不适应,晏醴就没骑它上路。
她用私房钱雇了辆牛车,此刻牛车的颠簸正颠得她不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了。
“吁——”
牛车夫一拉绳,牛车缓缓停在一所荒草丛生的大宅院前,府邸门前没有牌匾,有燕子在梁上落窝,只能从门前两座气派的石狮子看出这里曾经也门庭若市。
晏醴从车板上跳下来,给车夫付了银子,健硕的犁牛又缓缓转向,悠悠哉掉头走了。
她环视一圈,面上无波,看不出情绪。
曾经鼎盛一时的晏府,禁军统领,国舅府邸,如今已经衰草萋萋。
红木案具拆的拆、偷的偷,门前的纯金门环早被人卸成小块。
湖水干涸返泥,凋零的荷花躺在泥沤慢慢腐烂,青石砖被落叶残枝掩盖住,隐约看得出阴森的发黑的累累血迹。
旧时堂前燕的国舅府,只剩两只断了半个头的石狮子,彰示它的辉煌过往。
“真是讽刺。”晏醴冷笑。
踏进门槛一步,驻足。
她实在不想再踏进这座荒废的宅子半步,于是掉头去了东院边的一处墙角。
这个角落在狭窄巷子的尽头,极为隐蔽,一般不会有人踏足,更不会有人注意草丛下的狗洞。
这个地方只有晏醴知道,从前她的住所就在东院,小时身材娇小还能钻出去,待身量长大便钻不进去了。
于是她便每逢采买出门,就向酒铺子的老板订个两月的半壶春,加点银子拜托他每逢初一十五就送瓶酒过来,就是约好在这个狗洞交货。
直到那日,她准时来到这个狗洞,等待她的半壶春,意外却在酒瓶下发现一封信。
信上写:既望日,夜半子时相见,有沈园香三坛奉上。
晏醴最为嗜酒,尤其迷恋微醺的晕眩感。也许是因为只有在半醉半醒时她才能完完全全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没有纠葛,没有纷扰,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自己。
半壶春价钱便宜,已经是她能买到的最好的酒了,而沈园香可是比半壶春整整贵了一倍,还是三坛!令她怎能不心动?
况狗洞狭小,即使相见,谅他也钻不过来,不如一见。
既望子时,一只手缓缓伸进来,推进三坛沈园春。
晏醴将他的手瞧了个仔细。那只手遍布老茧,像是长期干粗活所致,还有冻疮留下的疤痕,似蜈蚣在手上爬。
那时,晏醴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像富贵人家,却买得起沈园香送给她这样一个卑贱的奴婢。
他说:“三瓶沈园香的代价是你的秘密,或者说,是晏府的秘密,晏思源的秘密。”
“我可以帮你,晏醴。”他道。
“我不是晏醴。我只是个卑贱的奴婢。”
“也对,你不是在晏府长大的大小姐晏醴,你是……大慈观寺破庙里的小乞丐晏醴。”
“你是谁!”晏醴意图抓住那只手,被他抽走。
“晏思源抛弃发妻,女儿,将他人冠以你们母女俩之名。他人在国舅府安享富贵之时,你们母女却被关在破庙里苟苟求生。难道,你不想报仇吗?不想为你母亲夺回她的名姓吗!”
晏醴伸出半截的手忽被他握紧。
“你想做什么?”她顺势反手掐住那人手腕,青筋暴起。
“我说了,我只要晏思源的秘密,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扳倒晏思源。”
晏醴低声:“晏思源寡恩负义,鱼肉百姓,他死有应得,但是你与他有什么仇?竟不惜置他于死地。”
“我与他没有仇,也没有怨。”他缓缓道,“只是,求一个公道。你只要相信,我的决心绝不亚于你的仇恨。”
“我会帮你夺回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的名姓,晏醴。在那之后,我们一起破了这狗屁的世道,创立一个崭新的,公平的新局。”
起初,她只想让晏思源身败名裂,她将晏思源囤粮溢价的证据交给那人。后来,晏思源死了,晏家满门俱亡。
若只是她那份囤粮溢价的证据,断不会导致这惨剧。
是谁又交出了晏思源私豢兵马的把柄?
是他吗?是他让这一切都转变了方向吗?
是始作俑者,还是顺水推舟?
而他,自那以后杳无信讯。
这次,她从他的视角看着这个狗洞。
晏醴扒开草丛,眼前一幕竟不知该匪疑还是惊讶。
在葳蕤的杂草遮掩下,赫然立着一小坛沈园香。
端起这小坛沈园香,就见底下压着一封书信,并极周到的在外围包了一层油纸,防止被雨水打湿。
酒下附信,又是这样熟悉的场景,信纸上的字并不很工整,一如既往地向□□斜:
“前入晏府已杳无踪迹,不得寻汝,若汝归来察此书,即往滁州共谋大计,恭候。一坛沈园香,赠上。”
他是料定了自己别无退路,只有往前走。否则她将要面对的,就是作为一个流放犯,被押往巫咸山,给披甲人为奴。她将永远失去晏醴这个名字,母亲要如何安息?
母亲撞死在金塑佛像上时,那抹血泪在火海里闪出光。她仍记得那光有多刺眼。
这不公的世道早该推翻!她要开创一个崭新的、公正的新局!哪怕一条路走到黑。
首先,她要成为晏醴,真正的晏醴,唯一的晏醴。不能是亡魂,不能是罪臣的女儿,要做掌有权柄的晏醴!
然而现在她只是个通缉犯……
晏醴死死掐住衣角,雪白的手指发青。
她知道,她的宿命刚刚开始。
闷思了一路,她的眼睛早被血色染成赤红。推开院门,看见霍斟正将食篮中菜肴一一摆上桌,她咽下喉间涩苦,换上一副笑颜。
霍斟从军中带回来的有白菜豆腐汤,一根鸡腿,还有两个大馒头。
军营里的饭菜总是简陋的,但她已经很满意了。
一天没吃饭,正饿的双眼放光,她不假思索,坐下大快朵颐的吃起来。
霍斟也在桌边坐下,看着她狼吞虎咽,冷不防开口:“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晏醴一噎,差点说漏嘴。
“去买了点点心。”她吞咽着馒头含混不清的说道,还不忘将带回来的枣花酥举起来给霍斟看。
她连忙将枣花酥的油纸包打开,拿起一块递到霍斟嘴边:“阿哥也吃。”绽开一个明媚的笑颜。
霍斟只是接过那块点心,又放了回去。
“我不喜甜,你留着吃罢。”
晏醴笑一笑,欲言又止:“我要走……”
未及说完,霍斟抢先开口。
“下月中旬要拔营去北姑了。”霍斟淡淡道,像是在叙述无关紧要的琐事。
晏醴又是一噎:“哪?北姑。”
“阿哥要如何去,和谁去?”
“此番主力军为南阳军,去北姑城驻营防备的,因近日幽淮地界不太平,故从滁州绕路前去。”霍斟解释道。
晏醴心中猛一咯噔,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也要去滁州啊!
跟着军队过去总比自己孤身一人安全的多,况且去滁州一路她并不识路,若是迷路了不知要何时才能到滁州,更不知能不能赶得上那神秘人。如此想来,跟着大军去滁州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怔怔地瞪大了眼睛,嘴里还塞满馒头,两颊鼓鼓囊囊的撑起两个小笼包。
“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霍斟道。
晏醴轻笑,连连摆手:“小事小事,我说,我要……我要……”
“你说你要走去哪?”
“我要走去……张婶家里陪她擀面皮呢!对!擀面皮!”晏醴摆出个擀面的架势。
“阿哥,听说北姑临近陈凉和边境各部落,混族而居,互通往来,肯定与中原风貌大不相同吧!我……也想见见世面,让我同你一起去吧!”
她的眼睛亮晶晶,泛着难言的光彩,说不清是天真还是狡黠小狼的羊皮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