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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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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执掌云州后,查过大姐姐一家的去向,令人疑窦丛生。云州城的户籍典册里明晃晃落着曹家,曹家一家五口人,直到草原人屠城前都还在南马王街做生意。
陆月想,他们可能都死于那场屠城,尸首找不到便立衣冠冢,她去曹家收拢遗物时却一点大姐姐和孩子的物品都找不到。
后来诸事繁杂,活着的人快死了,她便顾不上已经死了、消失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二哥哥被冤枉得没了性命,他们曹家和大姐姐连面都没露,陆月心里一阵阵地冷笑。
第二日清晨,她听见隔壁大车车轱辘轧地的动静,便抱着李秀儿给她的红皮被子等在了她家门口。
李秀儿的爹,李贵拉开门就看见头上顶了个大毡帽的小丫头,怀里抱着红皮被子,看着他笑得喜气洋洋。
“月丫头!”瞧她大好了,李贵一股子喜气,弯腰用指头点着她,“你现在可是不一般的人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月仰着小脸看着李贵,一脸的笑,“多亏了叔叔送来的大骨头,补得我呀一蹦三尺高!”
陆月说着就要跳起来,李贵赶忙拦住了她,拍着她的肩膀说:“稳当些,还没好全那。”
“知道了知道了,”陆月捧着被子,一会儿左脚承重一会儿又向右边晃,伸长了脖子往李家院里望,“我是来还被子的,李叔是要进城吗?怎么不见秀儿啊。”
“秀儿去她太外婆家了,过几天才回来。”
陆月眉眼耷下来,像淋了雨,拖长调子,“这样啊,我二哥去营里了,他不许我上山玩去,我就想着找秀儿说说话。”
李贵看她那失落的模样,直叹气,“你家人少,不如……不如我送你去秀儿太外婆家,那有好几个跟你差不多大的丫头小子。”
陆月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灵动得很,“李叔,你带我进城去看大姐姐吧,她家热闹着嘞。”
“好!”李贵爽快地应了,赶大车的时候他时不时往后看一眼陆月,那姑娘瘦小,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处。
好像她那小脑袋里,装着天大的事。不过也是,陆家可怜呐!老陆早早没了,史娘子也跟着去了。大姑娘命好,早早嫁去了城里。可剩下的这一个哥儿一个姐儿,就是大孩子照看小孩子,硬捱着过日子。
若是月姐儿摔下高台就这么死了,哎呦,想都不敢想,忒可怜了。
李贵想着老陆家的事,对大车后头坐着的丫头,心里的怜惜如山似海般翻涌起来,到了曹家饭铺前面,陆月下车,李贵非要塞给她几个铜板,才舍得挥一挥衣袖离开。
陆月莫名其妙,握着几个大钱迈进了饭铺大门,里头立刻迎出来一个女子,头巾包着她的头发,腰上围着粗布围裙,看看她又东张西望,“哪来的孩子,你家大人呢?”
陆月摘了帽子,露出那一圈圈裹紧的白伤布,望进女子那又讶然又雀跃,又泛起泪光的眼睛。
“阿月!”陆漫蹲在她面前,张开着胳膊好像要拥抱她,又控制着力道,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两条胳膊,“你怎么自己来啦,风哥儿呢?”
陆月被她铺面的情绪压得有些缓不过神,缓了缓,才笑起来,“二哥哥去营里了,我自己坐着李伯的大车来的。”
陆漫摸上妹妹的小手,放在手里捏着,发现这小手里还攥着两个大钱,“怎么还有钱?”
陆月一脸懵懂,“李伯给的,不知为何给我。”
陆漫心里一阵的疼,身后晃过去一个精瘦的婆子,腔调酸得好像陈年老醋,“呦,瞧瞧,坐别人家车还能收钱,这买卖比开饭铺划算多了。”
陆月眼看着大姐姐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旋即“嗖”地站起来,快得都要出现幻影了,几步气势汹汹朝着徐婆子走过去,抱着筐子的徐婆子被吓得后退了几步,又挺起了胸脯迎上自己的儿媳妇。
“老太太啊,您这皮肉之下是颗石头心啊,我亲妹子遭了难了,坐着邻里的车拿着邻里的钱来到了咱家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人都死绝了,要我妹子被外人可怜!”
徐婆子听见“死绝了”这三个字,浑身就像过了电,嗓音尖利,“死绝了死绝了,你把晦气带满家门了!我说什么了,我拦着你不让你回娘家了?你非要把老曹家搬空了才满意啊!”
陆漫“啪”地一巴掌拍在那筐子上,惊得徐婆子抱起筐子挡在胸前,“只要我收拾包袱,你就对着金花银花说些心肠歹毒的话,孩子病了离不开我,孩子哭了离不开我,孩子说句想我我也不该走,走了就是薄情的娘……”
陆漫把那箩筐拍得“啪啪”作响,余声阵阵气势超然,那徐婆子被喷得节节矮下去,大嚷道:“你就乐意让别人看笑话!”
“看,都来看看呗,看看您这老脸,羞臊不羞臊!”
食客拉着陆月边儿上坐下,盘里花生米推到她面前,有滋有味地瞧着这对婆媳吵架。陆月也捏起一粒花生米,嘴里嚼着看向大姐和徐婆子。
好像一场大戏。
“她们总这样吗?”陆月脸朝着争吵的中心,话问的是食客。
食客也是,不错眼地看着婆媳两个,话答的事陆月,“时不时来一出,听听这话,这气势,戏文里的将军不过如此了。”
这场争吵以徐婆子一扭脸,掀帘躲进了小厨房告终。陆漫重新扎了头巾,鸣金收兵走到吃花生的陆月旁边,说:“在这坐会儿,姐姐给你拿个新烧的猪肘子。”
陆漫端来了大肘子,徐婆子也从厨房里钻了出来,脸黑如铁板又长如鞋底,但这婆媳俩配合默契,该上菜上菜,该收账收账。
肘子喷香软烂,酱色的皮滴着油水,陆月把肥瘦相间的肉夹进馍里,一口吃下去像得人魂儿都要飞了。
晌午时间,饭铺里的生意最好,陆漫和徐婆子忙得脚不沾地,食客们来来往往穿着打扮各有不同,陆月嘴里叼着细骨头,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食客们。
当孩子的好处就在此处,大人们以为他们的眼睛最纯真,没什么妨碍。若陆月还是从前的模样,她多看上几眼,就要被别人瞪回来了。
这时候,三个穿长袍长靴的走马行商迈进了门,找了处墙角僻静的桌儿坐下。
蓝袍商人拉了拉圆领,好像才松快几分能喘口气,三两下点了菜,便对戴幞头的书生道:“您还别不信,这曹家的卤猪做的比鹌鹑巷的强多了,我哪回来云州城必吃好几回。”
长脸书生还没开口,就被旁边另个人撞了下肩膀,那人怪笑道:“胡兄,您莫要再提鹌鹑巷,刘先生昨个才在鹌鹑巷遭了难,只怕是这辈子都不敢吃鹌鹑喽。”
蓝袍商人睁圆了眼睛,他们这一路上刘先生念叨了无数回,说鹌鹑巷的酒菜好,有云州的特色,可鹌鹑巷是出了名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不少私窠子都在那……
“你这……你这,”蓝袍商人两根手指点着这位读书人,书生的脸深扎着,都要跟桌面贴在一块了。
蓝袍商人猛叹了一口气,道:“你我都是男人,男女之间那些事儿,咱都明白。可这是云州!”说着他火气又上来了,啪啪地用四根手指拍着桌面。
书生抬起脸,一张脸苦得发绿,“胡爷,这事儿我可太冤了。我从那户私窠子门口过,那个贱人就拉扯着我进了门。我说了十个大钱做全套,最后没做成全套,她还要我十个大钱。那我肯定不干,迈出房门要走,就被……就没那么高那么壮的兵痞子摁倒在地上了!”
蓝袍商人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十个大钱做全套,最后为啥没做成全套,是这个酸腐书生有阴私吧!
“他们把我身上全部的银子都拿走了,这还有没有王法?我这想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我写状纸,我告死他们!”书生越说越气,腰板直了长袖下的细胳膊也挥起来了。
另一人一脸的笑,看傻子逗闷子般煽风点火,“好,有骨气!”
蓝袍商人无语到了头,倒平静了,“刘先生,您都认出来兵痞了,还不知道私窠子上头是什么人吗?”
书生傻了,他从前去暗娼馆子少给几个钱,或者一分不给,也是从来没怕过的。这些贱人做没脸的勾当,吃亏了只能和着血吞下去。
难不成,这云州城里娼儿们比他这么个正派人还硬气?
蓝袍商人又冷笑一声,“王法,且不说你是否占理,”他压低了身子,喉咙里的声音像是飘出来的,“云州就没有过王法,只有军法。”
话罢,蓝袍商人重重地拍了拍书生的肩膀,“别难受,今个儿晚上福临老号牵头,在怡红楼摆酒。”
“怡红楼的姐儿,”蓝袍商人笑得意味深长,“才是云州的特色。”
背后三人低低地笑,一下一下拍着肩膀的声儿,落到吃猪肘的陆月耳朵里。
一盘猪肘只剩下骨头,陆月挺着圆鼓鼓的肚子跳下长凳,挥着小胳膊走过一趟,油乎乎的小手抓了把书生雪白的袍子,她把盘子交给大姐姐,大姐姐夸她能吃是好福气。
陆月高高兴兴回到原位,又将用另一只脏手握了握蓝袍商人的长袖子。
听了这一耳朵污秽,总算有点收获。陆月懒洋洋地给自己倒茶水喝,心里盘算着,怡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