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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假意真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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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城里,宽阔的路面上此刻少有行人。
玄黑的马车不疾不徐地行进着,车轮经过处在月光下扬起一层微尘。
马车里。
赢则正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静静的车厢里只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骊姜睁大眼睛细细看他。
秦王今日身着玄色便服,长发用乌木发冠束在头顶,此刻眉头微蹙,丹凤眼轻闭着敛了神采,鼻梁笔挺而俊俏.....
如果只看外表的话,他确实是个唇红齿白的美男子。可是按秦国这种尚武之国的标准看,眼前的人似乎稍显文弱。
好在线条利落的下巴稍稍中和了柔和端正的五官,多了几分杀伐果断之气。
很少有人能够如此贴近地观察他的五官。在朝堂上,这位年轻的王总是将脸隐藏在冕旒之后,教臣子们看不真切。即使是平时,他的嬉笑怒骂也常常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令人难以揣测。
可是在骊姜看来,此刻这样静静地闭着眼睛的话,这人和六年前也没什么差别。
她的视线重新聚集在他的嘴唇上。
眼前这个人就像他的唇,贴近的时候很容易被温暖柔软的触感所迷惑;离远了看其实唇峰分明,总是带出不怒自威的冷酷来,又让人惊觉温暖和柔软都是幻觉。
秦王,一国之王者。
好像和传言的不太一样。
来秦国前,骊姜听说秦王怯懦无能,秦国全靠惠太后稳定大局。一件事,要是秦王不允而太后同意,或许还能成;要是秦王同意了而太后不允,那必定办不成。
作为一个昏庸软弱的傀儡,秦王的气势看着有些唬人。
不过想起印象中神采飞扬、行事果断的少年公子,她心中又动摇了。
骊姜隐隐觉得今天自己的转机与秦楚之间的矛盾有关,与渭阳君对楚国的态度有关。可是这中间实际的曲折她却知之甚少。
她不禁又担心自己的命运来。
再者说,即使一个小小的宫妃无人在意,难道真的要余生都被困在在秦宫高墙里吗?那样的话,秦宫楚宫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幽幽的叹息声在封闭的车厢里被放大了十分,骊姜自己也吓了一跳。
声音自然也进了赢则的耳朵里。
他睁开了眼,正对上骊姜的眼神。他见那婢子正呆呆地望着他,眼中忧愁悲切,见他看过来却马上低头避开。
赢则心中不解,出言问道:“怎么?这就后悔了吗?要和寡人进宫去?”
听了这话骊姜马上扯出一个欢喜的笑来:“当然不是。奴婢.....奴婢欢喜还来不及。”眼睛里却来不及掩饰忧愁。
“哦?那就说来听听,有什么可欢喜的。”赢则见她又开始做戏,顿觉有趣。
“听说秦王少年英雄,婢子早就心生爱慕。”骊姜面带羞涩地垂眸,“有幸能伴君左右,如何能不欢喜?只是奴婢愚钝,忧心王上早晚厌弃。”
赢则不置可否,心里却觉得实在好笑。这人明明一看就紧张得要命,胡言乱语倒是张口就来。
“为什么要逃跑?还胆子大到要翻墙?”他并不接她的话,转了话头问道。
本想假装严肃,想到眼前的人越墙却被抓个正着,赢则忍不住轻笑出声。
骊姜心中赧然。
她原本计划周全,要不是碰上秦王突然来访增加了守卫,此刻早就在城外纵马狂奔了。她甚至计划好了要一路向东回魏国赵国,寻人。
那时,她刚刚趴到墙上,左右两边的人就“刷”地看过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跳下去还是快点爬回树上。
被抓的那一刻,心里已经把这该死的来客和他祖宗八辈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想到这,骊姜言语间带了点恼意,正色说道:“奴婢笨拙,王上尽管取笑。我贪生怕死,若不想办法逃走,怕不是要做了楚宫的亡魂。”
“那若是秦宫和传说中的楚宫一样呢?秦王也是暴虐昏聩动辄杀人者,你又该怎么办?”赢则继续吓唬她,
骊姜听他这样说,心中深感意外。
她之前只是想着避开楚宫,却从没有想过秦宫到底是如何,一时不该如何作答。想了想终于说:“那也别无他法。奴婢只好认命。”
秦宫也好楚宫也好,都是仰人鼻息过活,运气好了一朝富贵,运气不好顷刻丧命,这些都不是她主动选来的。
若是让她选,她找回小虎,就头也不回地打马回草原去,哪怕是牧牛放羊也好。
没想到她如此平静,不再做戏,赢则反而自觉没趣,于是话题一转问起她的身世来:“你叫骊姜是吗?据说是胡人?难道是姜戎人?”
“回王上,我确实是姜戎人,小时候曾和父母在西域生活。父母亡故后送我去了西柔投亲, 后来也在燕国和赵国待过。”
她看一眼赢则,言辞恳切、毫不停顿地说,“奴婢自小流离,如今是秦王的人,以后愿意学做秦人。”
“还有亲人吗?”赢则又问。
“自从六年前遇上乌洹挑起战事,长姐和哥哥就再无音讯。”迟疑了一下她又补充道,“还有一个哥哥,或许还在赵国,又或许......奴婢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赢则心情有些复杂,没有再追问下去。
眼前这女孩子年纪尚轻,却已经父母双亡,亲人分散。
数十年间,北方游牧部落互相兼并,常年战火连连。就连姜戎国这种周天子所封、立国数百年的戎族诸侯,转眼也灰飞烟灭了。
中原列国更是兵革相兴,攻伐频频。今天你夺我三两城池,明天我占你几片土地,又再遣人游说纵横,谋划一番,没完没了。
而这样流离失所的男女老幼又有多少呢?
接近秦宫了。
两匹黑色的骏马神气地将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声回响在高大的宫墙之间。
赢则心中一软。
他借着月光伸手去拉她。
骊姜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顺着这股力气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她感觉到赢则手掌的温度和他胸口沉稳的心跳,
他将人扣进自己怀里,一手环住她单薄的肩,说:“以后就留在秦国,不必再漂泊了。”
骊姜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又不由有些酸涩。
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不必再漂泊了。
马车加快了速度,风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带进来些许夜晚的寒意。
骊姜想了想,还是伸出手紧紧回抱住了身边的人。
或许呢。
几日后,兴乐宫内。
骊姜坐在案几前,直直望着宫室正中那座华丽的熏炉发呆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在秦王宫了。
那座凤鸟衔环铜熏炉散发出茅草清香,隐约有些温和的梅花花香。
赢则并不在。
此刻,殿内只留她一个人。婢子和内侍们都悄无声息地立在各处。她没有自己的寝宫可去,整个咸阳宫她也依然一个人都不认识。除了秦王,如果秦王也算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身份。
如果秦王只是一时兴起然后厌弃,难道自己要老死宫中吗?
胡乱想着间,赢则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不等骊姜行完礼就牵着她的手走到书案前坐下,挥挥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
骊姜不解。
赢则却只是示意她先别出声。
两人四目相对,骊姜略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赢则一把捉住她不知所措的双手,示意她别乱动。
片刻,说话声从门外传进来:“楚使大人,王上今日有要事,请您先回。”
楚使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
“大人有所不知,王上携美去后山游湖了。”那内侍又说,“恐怕得晚上才回来,您先请回,等王上要召见您时,小人马上派人去请。”
“今日也去?”楚使又问,说着疑惑地看了看乌云正在聚集的天空。
“确是如此。”那叫何远的内侍微笑着继续回道。
这小内侍脸皮可真厚啊,骊姜想,王上明明就在殿内,他却说道理直气壮。
她看向赢则。赢则正笑得颇为得意,冲她挑眉。
只听楚使不屈不挠地大声道:“秦王若是还没出殿,可否得空面见老臣?我想两国之事可比同新得的美人游湖重要得多吧?”
他是追着秦王到这里的,当然知道秦王就在殿内,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秦王。
“这......”那内侍犹疑了一下。
骊姜听了觉得好笑,楚使死缠烂打,这厚脸皮的小内侍也快招架不住了。
赢则有些恼火。他知道楚使是紧随着他下朝一路过来。然而他还在斟酌,不想见也不能见。
好在那小内侍仿佛通晓他心意,继续发挥出色胡言乱语:“大人,真是不巧,王上已经离开了。此刻怕不是已经在舟上了。大人若是识得水性或许可以一寻。”
这话说的荒谬却理直气壮,赢则听了也笑了,夸张地无声拍案。
骊姜也有些愕然,又看一眼夸张的秦王,心想:宫里的人,果然不同凡响。秦王脸皮也很厚啊。
门外两人又歪缠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两人听到楚使终于拂袖而去。
赢则冲着骊姜咧嘴,这次却笑得比苦菜还苦:“没想到吧?本王还会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