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一梦》冬姝

51、安南伯府

　　上京。
　　连绵淫雨下了几日，断断续续，土润溽暑，正是大暑时节。
　　雨水没让太阳投下来的热意散去几分，反而叫这股热浪更加汹涌。三伏天实在难熬，最直观一点便是路上行人都少了许多。

　　若朝前一两月，街上定是各家小姐相邀着作伴出门的身影，莺飞燕舞，鬓影衣香。
　　付如皎也爱在这些热闹时候带上她那素白帷帽上街来，混在人群中，漫无目的，直至日暮降临，像是听了谁给她下的令一般立刻打道回府，再不做更多停留。

　　她这个人，就是闷，打娘胎生下来就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自己的主张，别人说什么，她就听着，别人提议做什么，她也都会答应。

　　也是身边一直跟着伺候的丫鬟云鬓随口提到，她才发现，自己这几年比起刚入京那阵子，爱出门多了——不是被别人邀请，而是自己主动提起。
　　可她并不觉得是自己心思变活泛了。相反，从前无论是在伯府还是江家，她每次被邀着出门游玩多少也会有几瞬发自内心的畅快。而现在，更像是例行公事，就像是为了活下去而吃一些如糠如蜡的饭菜，不期待，但离不开。

　　那她现在怎就总想着出门了呢？
　　她恍觉，这一切，大抵是因为，她现在的身份见不得光。
　　她的身边，除了云鬓，再没有那些伯府的姐妹，也没有那个总是哄着她笑的夫君。
　　她带着帷帽，不敢也不愿教任何外人看见她的脸。虽然不大可能，她还是怕有人会认出她来。但她又实在渴望与人交谈，渴望看见与她那宅子不同的万千世界，渴望将自己暴露在人世的温热下。

　　原来如此。
　　她内心深处，对这些所谓自由还是有那么点向往的。
　　所以她专爱挑着人多的日子上街，她不怕挤，只怕街上冷清没人气儿，只怕自己在空荡的大街上会被旁人的目光轻松捕捉。

　　然而今日——
　　“夫人，咱今天要不还是别去了，反正伯府从前待您也不好……”云鬓的声音在澌澌风雨中格外单薄。
　　付如皎落手放下纱帘，将风吹斜过来的雨丝隔离在外。
　　“伯府到底养育我多年，现下老夫人过世，我若是不去……不好。”
　　“可夫人现在……如何能露面。”云鬓唯独担心这一件事，冒雨上街都算事小。
　　“我不露面，我就远远看一眼……伯府今日门前人定不会少，没人会注意到我们……我磕个头就走。”
　　云鬓低声嗳了口气。且不说当下雨大，地上泥泞，如何跪得。再说，夫人打扮神秘，又打算朝伯府行大礼，当真会没人注意到她吗？

　　*
　　成谨案到如今虽无人敢再提翻案一事，但成谨刚入狱时，也还是有人为其求情的。
　　这些求情的人之中，有的单纯是一身正义之气驱使；有的单纯是还没摸清皇帝的怒意，跟着和稀泥，想混个好名声；还有的，则是得了皇后及其父兄的意思，试图用朝野声音压力圣上放人。

　　后面的事，上京人也大都知道了。
　　皇后为驸马求情，遭训斥，又有传闻言皇后因此被禁足。所有人都低估了皇上对于此事的重视程度，也这才逐渐意识到成家早就走在了悬崖边上，公主的死、驸马入狱，都不过是一根导火索。
　　成家上下被革职查办，韩家虽还有皇后和楚王可以仰仗，暂时得以稳定，却再不敢出面插手此事。

　　也因此，当时被裹挟着参与其中的人，无不自危，尤其是那些与韩成两家私交甚笃，得了其授意参与到此番斗争之中的人，当事态发展脱出掌控，韩家提前脱身，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惹上了多大的麻烦。

　　安南伯府便是其中之一。
　　自一月前，安南伯被请去明肃司问话，伯府上下便乱成了一锅粥。

　　明肃司的设立，就是一把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快刀。五年前，安国公赵维东窗事发，牵连甚广，为避免官官相护阻碍调查，皇帝特批明肃司可先斩后奏，相当于直接越过刑部和大理寺的职权。
　　再者，明肃司官员由皇帝直接任命，代表着明肃司是独属于皇上、不受制于任何朝中势力的一把刀。
　　当握着这把刀的力量只来自于那皇位之上，被请去明肃司的恐怖劲也自然不是寻常情形可比拟的。

　　赵峻便是一年前得到任命来监管明肃司。
　　对于上京的官场老油子来说，明肃司最难办的就是其中官职任命不经过吏部，皇帝派去明肃司的也都是些从前不被人接纳、不结党的孤臣。正因如此，从前官场上许多人赖以生存的那套人情世故在明肃司的大门前全都有力使不出。

　　可楚王殿下不同。赵峻自出生以来，其利益便与皇后以及韩家高度绑定，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孤臣，相反，他才是韩家一派势力最根本的受益人。赵峻上任明肃司，在众人眼中便是对明肃司孤立格局的打破，是皇上对三皇子信任倚重、有意为其铺路的表态。

　　因而，病急乱投医的安南伯府便想到了赵峻这一条路子。
　　伯府的想法不难理解：安南伯府素来同魏国公府韩家走得近，之前奏请圣上无罪释放成谨也是得了皇后的意思，此刻安南伯因为此事被带至明肃司问责，楚王殿下便理应保护安南伯，给支持他的伯府上下一个交代。

　　安南伯世子便带着这样的想法去明肃司寻楚王了。伯府上下，以安南伯母亲秦老夫人为首，都聚在一处，翘首以盼，等候消息。
　　可谁成想，等来的不是安南伯无罪释放的消息，而是世子意图徇私惹怒楚王，受鞭刑二十，一并下狱待审的消息。
　　老夫人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殡去了。而安南伯和世子后来虽无罪归家，世子却因为那场鞭刑落下了双腿残疾，余生只能与拐杖相伴。

　　元德二十六年六月廿八日，大暑，正是安南伯府秦老夫人入殡的日子。
　　现下是一年之中最炎热的几天，尸身停不得，下葬便得尽快。伯府广布丧讯，定在今日给老太太入殡，同时接待来客悼念。

　　付如皎久居深宅，消息不灵通。她得了老夫人入殡的消息，却不甚清楚这些日子伯府发生了什么，是以想当然地以为，伯府那样煊赫的门第，老夫人也是之前上京有名的全福老人，今日伯府门前人一定很多，她便可藏匿人群中，远远致意。
　　可她并未想到，挂着白幡的伯府门前，人影零落。只有那个从前总爱对她上下其手的世子表哥撑着拐杖，立在门边，面色黯淡，再没有半分趾高气昂。

　　“夫人，不能再往前了。”云鬓拉住付如皎。
　　灰暗雨雾中，她一身纯白，格外显眼。
　　云鬓怕她被伯府的人发现，挡在她身前，不让她往前一步。

　　“我……”
　　眼前的一切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果然是个没脑子的。
　　就像从前伯府姑娘骂她的那样。

　　云鬓撑着一把桐油纸伞，足以遮下她二人瘦弱身影，但雨丝仍旧被风吹进来，落在她们身上。付如皎面前纱帘被润湿，零乱地粘在衣襟上。云鬓把纸伞向她那边又倾斜了几分，顾不得自己从发丝到裙摆都已被浸透。
　　可付如皎仍旧沉默不语，云鬓心乱如麻。

　　当是时，一货郎身披蓑衣，推车而过，他见这两个姑娘，静立雨中，端的是通身的古怪，却还是本能出口询问。
　　“二位姑娘，可要再买把伞？”
　　“不用！”付如皎回神，惊忙转头，就见这货郎的车里放满了各式纸伞，一看便是趁着下雨出来挣忘带伞之人的钱。
　　“不用吗？可您旁边那姑娘浑身都湿透了！”

　　付如皎这才看向云鬓，发现云鬓不知何时已湿透了一身，却并未开口，定是为了照顾她，可她竟毫无察觉，登时语无伦次：“抱歉——师傅，我要一把伞——”
　　她飞快地掏钱买了伞，撑开，又紧忙离开云鬓。
　　“你快给你自己挡着。”她伸出一只白得异常的手，去扶云鬓的伞，让那把本来为她倾斜的伞终于遮向其执伞人。雨水沿着伞骨，落在她露出的细长手臂上，汩汩而往，像是浮在皮肤之上的血脉。

　　“夫人……这该看的也都看了。您身子弱，咱回去吧。”云鬓眼中早已噙上泪。
　　“可我还没给老夫人磕头……”付如皎踯躅道。
　　“那夫人，咱去那边淋不着雨的地方。”云鬓声音带上哭腔，越说越急，“您看没？伯府门前一个人都没有，定是从前作恶太多遭报应了。您对伯府已经够好了！答应云鬓，您这次最后磕个头，以后就别惦记着这些人了……”
　　付如皎点头，泪如雨下。

　　二人便转身，沿着伯府外墙往一头去了。
　　云鬓提议寻一处没雨的地方。可这附近都是贵人的府邸，高墙相接，没什么可以挡雨的屋檐，就连几颗树荫繁茂的老树正下方，也因着雨水泗流，找不着一块干净地方。
　　“夫人……要不别跪了，或者咱回去跪？”云鬓劝阻。
　　可付如皎此时却不知从哪生出了滔天的主见，坚决不肯，提起裙裾就要在一处勉强高一些的空地上跪下。

　　“夫人！”
　　雨水混着尘土，迅速爬上她素白的裙摆。她早已扔了伞，双手交合，垫在额前，头直直地磕下去。
　　云鬓手里接住她扔掉的那把伞，为她挡住，心里想的全都是赶紧扶人起来，却恨自己只有两只手。
　　“夫人，起来吧。”
　　“好……”她意识有些模糊，下意识就去寻搀扶，却发现云鬓也空不出手，只得自己撑着起来。

　　明明是最炎热的三伏天，可一阵风来，二人还是落了满身阴冷。
　　云鬓把那把伞交还到她手上。
　　付如皎的帷帽也湿透了，云鬓赶紧将白纱揽起，露出她一张素净苍白的脸。
　　“夫人，我们回去了。”
　　她垂头：“走——”

　　“是谁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