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一梦》冬姝

48、毒理

　　闷闷叩门声传来，门外也紧接着响起一道人声。

　　“姐姐——”
　　黎繁心神一颤，赶紧去开门：“怎么是你？”
　　“什么怎么是我？还能是谁？”梅儿莫名其妙，她走进屋，怀里抱着一捆安神线香。

　　可黎繁仍旧站在门边，尝试着想看见什么。
　　梅儿问：“姐姐是在找先生吗？先生还在福禄房里呢。”
　　福禄住在她正下方的屋子里，她站立的位置并不能看见福禄房中的光景，却能瞧见那门扇泄出的三两灯辉。

　　梅儿放下东西，抽出其中一支香借了灯火点上，随后转身，见黎繁仍立在门边朝外看，晚风猎猎打在她单薄的身形上。梅儿便从黎繁身旁侧身出门，走到扶栏前，临栏朝下望。
　　可她实在没瞧出任何异常，先生在福禄房里除了问功课顺带着关心生活，还能做些什么？怎黎繁就变得一惊一乍？

　　要说异常——
　　梅儿从栏边回头望：“姐姐，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啊？”
　　“啊？”她蓦然回神，对上少女关怀的眼神。
　　“……有一些。”黎繁面色微微发白。

　　她该告诉梅儿吗？
　　梅儿方才所说与她认定的一切完全一致，那这是说明梅儿也被瞒骗了，还是——
　　梅儿也是欺骗她的人呢？

　　梅儿又问：“那我想知道，这事同先生有关吗？”
　　“你为何会这般认为？”她虚扶住门框。
　　“因为最近你和先生都有些古怪。”梅儿很是体贴，“若你不愿告诉我，也没关系的，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见识，就是喜欢胡思乱想……”

　　黎繁忽而心觉万分迷惘。
　　她为何会这样，先前猜忌师父，如今连梅儿都防备上了。
　　她不该是这般多疑刻薄的性子。

　　许是因为自己这段时日的沉默敏感也让她十分痛苦，她听见自己缓慢地、轻声地，仿佛是在传递什么牵系着她性命的绝密，怔然开口：“有关。”
　　“所以你才刻意疏远先生？”
　　“很明显吗？”她问。
　　梅儿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担忧，很快察觉她在防备什么，结合她此刻的言行，补上一句：“我不会告诉先生的，姐姐你放心。”
　　她并不能因为这一句话就真正解开心中的郁症，却还是恍然感动，几欲落泪。
　　她抓住梅儿的手，朝她点头。

　　楼下一阵响动，大片的光辉因着门扇打开而倾泄在屋前空地上，而那人素衣长袍的身影踱出，在光明中投下一片黑影。
　　他不疾不徐，扶栏上楼。
　　“还没睡？”
　　“我来给姐姐送安神香。”梅儿仍由她执着自己的手，答道。
　　“安神香？”他自声音中显露出些许关怀，“又睡不好了吗？”
　　“不是。”黎繁借着自己门内透出的微弱灯光，勉强去认他的神色，可他自黑暗来，站在她看不清的距离。

　　黎繁便如实回答：“是我前些天配的一个方子，拜托梅儿帮我送去制香人那里做成线香，我打算先自己试试，若效果好，就摆出去卖。”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既非入眠困难，这些天也总是久睡难醒，就该少用这些东西，不如我来替你试用，也好帮你检查配方是否合适。”
　　梅儿：“先生这些天总是晚睡早起，竟是难以安寝吗？”
　　黎繁未想，他认了下来。
　　“这些天烦心事有些多，总是睡不踏实。”

　　他能愁什么？她这五年，好像很少见他流露出这般疲倦之态。
　　趁着梅儿进屋，她又问：“师父今日夜出，也与这烦心事有关吗？”
　　他喉头滚动，哑涩挤出一句：“是。

　　梅儿进屋把捆好的线香抱了出来，又看看黎繁，得黎繁点头后，将手上东西交给了他。
　　他先是低头闻了闻香气，问：“沉香、安息香、定心散、白芷、百合？”
　　“差不离了。”黎繁应答，“安神解郁，清心通络。最适合忧思难眠之人使用。”
　　“好，我回去便点上。”
　　话毕，他三人各回了自个屋。

　　黎繁屋中，梅儿方才顺手点上的安神香已生出袅袅香烟，盘旋而上，弥散在空中，无色无形，惟余一股清浅香气。
　　可她还是没有困意，全赖下午睡了太久。
　　也使她乍然想起，自己如今精神力逐渐好起来，按理不应那般嗜睡，这段时日怎的每次做梦都难以苏醒。
　　是她的梦有副作用，让她无法脱离，就像她上次在梦中跳河，虽脱离了梦境，但她随后便复发了多年未有的胸痹。
　　还是她潜意识中想要恢复更多记忆，因而迫使自己沉浸在梦中。

　　她在铜镜前慢悠悠通着头发，然而，半盏茶时间尚未过，又听得门外跫音响起，紧接着便是敲门声。
　　她打开门，这次只有师父。
　　她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便等他开口。

　　“这书，你自己有空先通读一遍。”他递了一东西来。
　　“《毒理》？”她接过那书，又紧接着不解抬头，“师父，我学的是救人的医理。”
　　“药若是使用不当也可能伤人性命，说白了，救人的药与害人的毒不过是一体两面。你既已知自身医术长进困难，便早就该想想，自己是不是被什么困住了。如今我让你学毒理，也是希望你以后多条出路，至少，不要教自己被害了。”

　　害她?
　　她敏锐扑捉信息，只觉手上的书好似烫手，而他也十分古怪，一股胆寒的情绪慢慢爬上。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师父，你今晚是去做什么了？”
　　可是与她有关？
　　她的心脏沉沉跳动着。

　　夜风渐起，飕颾而过，檐下黄桷树枝叶因风骤舞，萧飒乱响。
　　她黑长披散的发丝也随风而起，翻飞成一座丝笼挡在她脸前，遮挡了视线，使她越发看不清他低垂的眸光。
　　他缓缓开口：“见了一个人。”
　　“我认识吗？”风吹抖她的声音。仿佛丧失所有理智，也忘记自己当前还没有与他坦白的底气。
　　他并未立即回答。
　　半响，他却释然般笑了：“你当然不认识，回屋睡罢。不必想我的事，也莫要因不相干的事搅了清眠。”

　　她缄口，点到即止地不再追问。
　　又是一阵风来，她委实讨厌吹风，赶紧关了门，隔风在外。从外来看，就像是门外有什么她极讨厌的人，故意要叫其吃闭门羹。
　　但门扇之内，她此刻脑中只是一团乱麻，不知是该先去理清自己被风吹乱的长发，还是先琢磨师父给的这本书。

　　一墙之隔，杨義再三思索，还是点上了梅儿抱给他的安神香。
　　点香助眠——他并不喜欢这种借助外力引导自身的感觉，但他只是在替她试香，合情合理。
　　而且，他也并非孤立无依，别无可选。
　　眼下桩桩件件都还没到最绝望的境地，只要人还活着，就算是与天斗，也未尝不可胜。
　　只不过……
　　她。
　　他不确定。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同你说。”

　　*
　　上京，宫城。
　　赵峻下了朝会便朝着皇后的鸾凤殿去。

　　皇后之前因着驸马的事触怒圣上，得了训斥。
　　韩皇后这些年最得圣宠，又有一双争气的儿女，多少会有些气性在身上。是以皇后这些日子命人关了鸾凤殿的门，不见来人，又拒理六宫事务。
　　宫人们也只觉见怪不怪，左右韩家权势煊赫，皇上也并不会因着这一时置气真正降罚于皇后。
　　再者说，帝后这次争吵，也都是为了皇后所出的吴国公主，换做寻常妃嫔，谁的女儿能这般得圣上重视？

　　古往今来，公主出嫁后不幸福才是多数，尤其前朝亡国之君为求边境安稳，一连封了好几个和亲公主送至异国，其中有一位更是被那小国国君殴打致死，被挑衅至此，昏君还只说是公主福薄，不堪为两国交好之使。
　　皇上如今为公主做到这般，连鸾凤殿内的宫人大都想，公主离世，皇上越愤怒，越说明娘娘母女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娘娘这时同皇上对着做实在是不明智。娘娘主动将自己关在鸾凤殿中，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先前触怒圣颜的过错。等一切风平浪息，成家一事都成定局，娘娘便会重新去修复与皇上的关系。
　　毕竟，皇后还有三皇子楚王，楚王殿下才是鸾凤殿真正的仰仗。

　　而他赵峻，多少也存着这种心思，逝者不可复生，母后见了他这唯一的儿子，定会重整精神，继续替他谋划，为他铺路。待他登上高位，他定能揪出谋害他胞姐的真凶，给死前还一直惦念他的姐姐一个交代。
　　因此，当鸾凤殿这边风波渐终，他父皇处也并未表示出对他母后的郁气，他便第一时间去鸾凤殿探望母后了。

　　鸾凤殿闭门月余，眼下再次敞开，许多妃嫔虽得了消息，却摸不清状况，一时间不敢上门探望，鸾凤殿门前也就还冷清着。
　　赵峻入正殿时，便有宫人往寝殿去通传了。
　　可当他手中茶盏都快凉透，却依旧没等来皇后的身影，只等来宫人面露难色地回禀。
　　“殿下，娘娘请您去寝殿。”

　　他自及冠便没再进过母后同姐姐的寝殿了。
　　眼下因着这份异常，心中隐隐升起一缕担忧：“母后可还是病着，不便起身？”
　　那宫人摇摇头：“您还是亲自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