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一梦》冬姝

44、嫁衣（第十六次梦境）

　　暮来朝去，五黄六月的时节，最是难熬，上京也进了雨季，这些日子的雨几乎没停过，人都要教水汽泡发了。

　　楚王府里，何侧妃仍禁着足，只觉自己快要被闷疯了。
　　“我就不信他真能把我关半年！”

　　虽说是禁足，但这半月来云想苑吃喝从来没短过，冰块也每日都有人送来，楚王给她的体面没有因为她之前闹事而削减分毫。若这院里住着的主子是个不爱热闹的，这日子过得怕是与被禁足前没一点区别。
　　可她何瑶偏就是个待不住的人。

　　她出生好，比起楚王妃也差不了多少。当年皇后娘娘拉着她的手说喜欢她，问她可愿嫁给三皇子，她虽气恼自己不是正妃人选，却也明白三皇子的侧妃以后是极有可能做皇妃的，没怎么犹豫便应下了。父母骂她，说他们本可以为她择一门当户对的清流人家，她却不甚服气，做普通人的正妻比起皇妃，有多少人会选前者？也正因为皇后娘娘提的是楚王，若换做大皇子睿王、二皇子平王，她才不答应呢！

　　她同另一位侧妃虽和楚王妃同日接到赐婚圣旨，真正嫁入楚王府却比王妃晚了一月。待入府后，她发现王妃能力不显、容貌不显，只有家世比她好上那么一些，她就更不服气了，明明三人之中她最得皇后喜爱，却硬生生被这木讷寡言的楚王妃给压了一头。

　　可不知是她院里谁提了一嘴，说皇后娘娘当年在东宫也只是个不得宠的侧妃，先皇后离世之后照样入主中宫，她心里的火也就压下了些。
　　左右不过是比命长，她身子好，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药，机会大着呢。

　　至于楚王，她起初对他有些年少慕艾的心思，却在年年月月的相处之下将自己天真的倾慕渐渐收回。
　　如今，她说不上有多喜欢他，只是喜欢他身上的权势。同样，当年皇后看中她，不也是看中她的家世吗？
　　再说了，这些年他也没少给她甩脸子，凭什么再要求她低声下气地去爱慕他，左右不过各取所需。她讨好他，做到什么程度，也得看他能给她多少。

　　不过最近她的确有些厌烦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了。她嫁进楚王府几年，他不仅没带着她住进东宫，朝堂上也没办出过几件大事，她在心里啐过这人不知几次了。

　　且他这些年越发沉迷酒色，府上姬妾一个接一个。他才二十几岁的年龄，某些事上就有了力不从心的迹象。之前进宫，皇后隐隐问她子嗣之事，她全揽到自己身上了，说自己回去就调理身子，心里却冷笑：问我不如问您儿子。
　　楚王府这几年来只有王妃所出的长子和一侍妾所出的长女，且都是楚王刚出宫那两年生下的，这些年她生不出孩子，其他人照样没生过。

　　上月他又带了一女子回府，褚随、李为还帮他遮掩。她虽还未听得什么府上来新人的消息，也觉自己想得差不离了。他之前因纳妾的事，被皇后训过，之后就收敛了些，但也只是把明面上的事放到暗地里了。他这般身份，即使不给名分，也总有女子愿意跟随他。
　　就像是李为带来的那女子，他可以将她养在别院做外室，也可将她养在王府某处随后严禁所有人靠近那地，还可将她留在身边对外宣称是新买的侍女……

　　何瑶想到自己不过是撞破他的好事，便得了半年的禁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脑子也忽然灵光了起来。
　　她唤来金绣。这些日子，贴身伺候她的金绣和阿乔也随她一起不得离开云想苑，但二等丫鬟还有那些杂役仍可随意进出，她想打探什么消息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你去打听一下上次书房那女子是被送到哪去了。”
　　“可——奴婢也不能出云想苑。”金绣愕然。
　　何瑶满脸不耐烦：“他说你我不得离开半步就真不行了？你同别人换身衣服，天黑了之后再出去不就好了？平时挺机灵一人，怎这会听不懂话。”
　　“奴婢知道了。”金绣低头退出去。

　　郁闷了半月，何瑶脸上终于是有了笑。
　　她不痛快，那她也总要想办法让别人不痛快。

　　*
　　“姐姐！”
　　午后没什么人来，黎繁本坐在药橱旁打瞌睡，却冷不防被梅儿这一声给吓醒，差点从凳子上落下来。
　　“小心！”梅儿赶紧跑过来扶她。就见她只坐着一张四角小板凳，背靠着药橱，头往一边歪去，若真睡熟了，大抵是要栽下来的。

　　她揉揉眼睛，声音懒懒：“我本来想吃过午饭后看书的，结果困得一个字都读不下去，稀里糊涂又睡着了。”话毕，她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书。
　　“可你这些天总是睡得很久……该叫先生来给你看看，说不定喝些药就能好。”梅儿担心道。
　　“别！”她可不敢随便再喝师父的药了，而且她很多时候睡不醒也是因为她的梦境越来越长，她不能提前醒来。

　　“我没事，可能是因为太热了，这大中午的，你不困吗？”
　　梅儿答：“我还好，过了午时就精神了。”
　　“你年轻些，精神力好。”她也笑笑。
　　“如果你实在困，不如回房睡，在这睡多不踏实。”
　　“我怕有人来。”她望向医馆正门的方向，万一真就有人挑着午间最热的时辰来求药呢？
　　“福禄就在后面，可以叫他来做事。”梅儿正色，“你本来就该多休息。”
　　她仿佛透过这姑娘看见了师父，他也总是这样苦口婆心地劝她多休息。
　　罢了。

　　她还是回屋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虚起眼睛，察觉好像天黑了。一睁眼，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蚊帱。
　　她又做梦了？！
　　午睡也能做梦吗？

　　墨染长空，穹顶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帷幕，倾压下来，将窗外万事万物紧紧包裹在一片夜静更阑中，唯有一间房前，隐隐漏出些烨煜的光亮。
　　夏蝉的吟唱和屋内时不时传出的动静混杂一块，响个没完。可直到知了似乎都叫累了，这屋内的人儿依旧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屋子里几盏灯把整间屋子都映亮了，灯火通明，恍惚间，竟叫人认不清现在的时辰。一位灯仙座前，女子虔诚专注，像是在礼拜一般。
　　江漓正拿着绣棚，凑近了那光亮的来源，手指在殷红的料子上来回不停。

　　“小姐，要不先歇息吧，明日再做可好？”水灵坐在另一边看着江漓，有些失神，脸上的疲倦一点也盖不住，若不是用手撑着头，怕是早就趴下了。
　　然那焚膏继晷之人就像是不会疲乏一般，头也不抬：“你如果困了，就先去休息，不必管我，灯我自己来熄。”
　　“小姐……”
　　“你别操心了，我还不困，而且我今晚必须得把这给绣完。”江漓坚决道。

　　若说只有水灵着急，那倒也不是。这全神贯注在绣片上的女子分明更张惶，只是她掩盖得好罢了。谁也不知，她平静的面容下早就波涛汹涌了。

　　针线穿梭于锦绣间，揉进女子的轻声嗳叹。后日，便是她出嫁的日子了，可她现在还未绣完自己的喜帕，若是大婚之日她带着潦草收尾的红盖头出嫁，这事传出去了，她的面子还往哪搁。
　　最重要的是，若是被别人觉得她对这婚事不上心、不愿嫁怎么办，她只怕这。
　　所以，她不能自乱阵脚，至少表面上得是这样。
　　事情真赶到眼前了，她也开始后悔起自己前些日子的计划不妥当。

　　本朝姑娘出嫁除却个别不善刺绣的，大多会自己绣盖头，有些条件不好的，甚至连缝制嫁衣的活都会亲自来做。
　　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用姑娘亲自做衣裳的，花些银两去请几位手艺好的裁缝，制出的嫁衣漂亮又合身，体面极了。

　　可去下定的那日，她叫住了与那位远近闻名的制衣娘子商议嫁衣细节的娘亲，道她想要自己绣嫁衣。
　　那位娘子见多了这样赤忱的女儿家，只当寻常般浅浅笑过，开口劝阻，老练估算，言这样繁复的衣裙款式她一人绣大抵是来不及的。
　　可那娘子不知，这是个天地开辟以来最倔的主儿。
　　她并非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可她想了的事，几乎没有转圜余地。

　　年少的她以为，自己要嫁的是最称心的郎君，总得教人也知道些她的心意。世人爱以聘礼同嫁妆的抬数来评判嫁娶两家对女方的重视程度，也爱以绣花的精细程度评判新娘对这桩婚事上心与否，那她便要让自己一身上下都铺满最最热闹的欢喜。

　　言尽此处，反而是从前一点累都不肯叫她受着的娘亲最先接受她的提议。于是乎，她待字阁中的最后一段时日，除了一张喜帕，还要绣外衫和外裙。

　　嫁衣上大多绣牡丹，意图富贵。可她锦衣玉食地长大，门当户对地定亲，从来就不知道不富贵的日子是什么样，她不求荣华，也不爱牡丹。
　　且她问过那娘子，婚服上的绣花并无规定必须得是什么样，只是大多数人都爱循前人的旧例罢了。
　　正巧，她本来在上京贵小姐中也是个有些“特立独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