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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故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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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渊?你不是叫牛阿照么?”
十六岁的韩穗将目光从手中那张皱巴巴的旧书信上转向身侧少年,少年单眉一挑,随手拉过一只杌子跨坐上去,不以为意道:“‘阿照’是被牛叔收养后自己瞎起的混名,‘明渊’是以前父母还在时我叫的名字。”
韩穗不认同道:“那你就应该还叫‘明渊’才对,你父母虽已不在人世,家也没了,但毕竟是生身父母取的名字,定寄予了他们的厚望,不该舍弃。”
“可若是没有牛叔,我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所以现在的我就叫‘牛阿照’。”
“随便你。”韩穗不喜多费口舌,但她还是出于好奇问道:“那你原本姓什么?”
“这位小师傅今日话挺多啊,问东问西的,”少年阿照故作不满,嘴角却仍提笑,“你就说这信还能不能恢复原样了?”
手中书信已有年头,看内容应是多年前他母亲回娘家期间写给他的,信中只平常地过问了几句功课与冷暖,却被他珍藏至今,想来平日里看着极无所谓的人,内心深处亦与她一样,思母深切。
只是信纸昨夜刚随主人一起被山洪吞没过,湿透后又阴干,此刻糟皱得像团梅干菜。
不过这对她韩穗来说小菜一碟,她打包票道:“小意思,保证能修复如初。”
少年这才欣然绽笑,明朗恰如窗外阳春晖泽。
十六岁的韩穗曾因这笑鬼迷心窍,但如今的她想起来只会生一肚子闷气。
悄寂的寝堂内,韩穗随手抄起床上一个软枕,撒气似地掷出去。
“愚不可及!”她骂三年前的自己。
彼时人家连真实身份都不愿告诉她,她居然就头脑发热地想拐走他私定终身!
细细回想,当年他面对自己展露无遗的喜欢,好像从未有过明确回应,只一双看向她的清隽凤目偶尔如藏汪洋罢了,天真的她就将之当成了默许。
更要命的是,在得知大伯母来信要将她早早出嫁后,第一反应不是请求父亲出面帮她回绝,而是连夜制定了逃往母亲出生之地湖州的计划,并拿着这纸计划找到少年,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
“反正你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又嫌这书院无聊,现在给你一个跟我走的机会,要不要?”
少年头枕双手,倚躺在绿草茸茸的山坡上,闻声缓缓睁眼,又因午后春阳的照耀微微眯起,意味不明地看着眼前冲劲十足的姑娘,懒洋洋问道:“跟你走,你养我啊?”
“那当然,别忘了我可是有一技之长的,”少女韩穗信誓旦旦,“不就是吃得多点么,你娶我,我来包养你!但前提是,你得先跟我私奔。”
那日少年方湛对这番话的反应,如今她已记不太清了,总之如往常一样,没有回绝,亦没有明确说好。
她也如往常一样,将这态度理解为默许。
只是这次,她毁约了。
大伯母连追几封信,说只要她与白家联姻,就能救出身陷囹圄的大伯父,就能阻止牢狱之灾蔓延到父亲身上,就能保十年寒窗只为一试的哥哥出身清白。
她试着轻松开导自己,身为女子,娘家是待不久的,左右要嫁人,不如做个“划算”些的选择。
于是到了二人约好私奔的那日,她托哥哥韩程带着这选择替自己赴约。
她本可假装置身事外,但不知为何还是偷偷跟去,躲在不远处暗暗观望。
“明渊兄,希望你能理解,女子嫁人是终身大事,白家乃定州百年望族,舍妹嫁过去总比跟着你白手起家的好。所以,今晚她不会来了。”
少年只问了句:“是她自己的选择?”
韩程道:“自然。”
“知道了。”淡淡一语,似乎无关痛痒、早有预料。
可是韩程走后,他却在立在夜风中,一直等到天亮。
那晚韩穗躲在暗处泪水涟涟,既为自己的不得已自责心痛,又为对方执着等待而感动。
但此事在三年后再回忆起,她只有尴尬到想抠墙皮——
那晚那家伙明明空手而去,丁点儿行李包袱都没带,八成就没做跟她走的打算!
可气的还有韩程,当时只叫他去转达自己反悔的意思,谁让他多嘴,非得说出她是为了嫁入大族白家而放弃对方的事实。
这下好了,后来发现白家的婚事是个火坑,为了火速和离,她连搭进去的嫁妆都来不及敛齐。反观当年被她背弃的那位,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平步青云的御史大人!
怎么看都像是应了话本子里那种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嫌贫爱富终无好下场的说教套路。
当年之事回忆起来不免羞耻,想到如今境遇又替自己尴尬,韩穗暗自祈祷,但愿今后别再遇到那位御史大人,哪怕是要她足不出户。
若真倒霉遇上,也只能装作陌路,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让他不得靠近。若他非得厚着脸皮提过去……
“那就不好意思了,”她恶狠狠地揉搓着手边仅剩的一个软枕,“只能使出杀手锏,就说我撞到了脑子,失忆了!”
这一日,韩穗躺在床上的心情着实不算美妙,就连换药时伤口处的皮肉之痛都退居次位了。
吃过晚饭,她决定好好睡上一觉,根据过往经验,任何烦恼经过一夜酣睡,太阳再升起时都能至少消散一半。
然而她忘了,还有一句老话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白日里她试图驱散的那些念头,趁夜深人静又悄悄潜入脑海,在缺少理智控束的梦境中肆意生长扩大,愈演愈烈,直到模糊的意识演变成身临其境的现实。
“韩阿粲,别来无恙啊,”青年抱臂倚在四方胡同口那株大柳树的阴翳之下,看不清眉目,只觉清朗声线中讽刺无限,“听说你因犯七出被定州白家休了?”
“一派胡言!那是白家为了遮掩自家不堪,颠倒黑白,东诓西骗,故意诋毁我的!”韩穗争辩道。
“别强撑门面了,”青年边说边从阴影中走出,“当年你弃我如敝履,转嫁高门,定没想到那所谓望族不过徒剩虚名而已,空有架子,内里糟烂,所有人都想吸你的血!”
青年越说越激动,好看的五官上快意与恨意交织,他阴森追近,桀桀而笑:“好一个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韩穗下意识转头就逃,忽见另一个自己站在不远处,对她喊道:“别慌,这是梦!”
原来是梦。
她从梦中惊坐而起,只见屋内窗明瓦亮,外头鸟鸣啁啾。她轻拍自己的胸脯,长舒一口气:“我一定是忧思过度了,那人只是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书院杂役,怎么可能会特意追到云州来看我的笑话,我与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了。”
刚定下心来,突然先秀火急火燎地从外面奔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家里来了一个年轻大人,带兵将咱家围了起来,说是当年姑娘在书院时与他两情相悦,最后却背叛了他,他要为此事讨个说法!”
震惊中,韩穗一眼瞥见窗外火舌肆虐、浓烟滚滚,不禁惊呼:“有话好好说,不要放火烧我家!”
“不要……”韩穗猛然睁眼,挣扎起身,腿伤的痛楚瞬间让她清醒过来。
眼前哪有什么火舌与浓烟,只有熟悉的密合色凤穿牡丹帐幔低低垂下,帐边阁柜上的青瓷抱月瓶中插着数支含苞的檀香腊梅。
她居然做了个梦中梦!
先秀闻声而来,撩开帐幔,见韩穗满头细汗、惊魂未定的样子,关切问道:“姑娘可是又做那个暴雨夜的噩梦了?”
韩穗摇摇头,定定道:“还不如那个梦呢。”
注意力回到现实后,她渐渐嗅到空气中有一股奇柽的烟味:“什么东西烧了,如此呛?”
先秀看了眼瓶中腊梅,不好意思道:“我闲来无事,便修剪了下腊梅,把多余的枝条扔到火盆里烧了,没想到这么呛.....”
“哪儿来的腊梅?”
“今日一早大夫拿来的,他说榻上养伤心情也很重要,看看花,好得快些。”
韩穗看着那如蜜蜡的花骨朵,心道,看不出那老郎中还挺有生活品位,殊不知她最爱的就是这黄腊梅了。
既然大夫已至,她便起床收拾更衣,着人请他来为自己看诊。
看诊过后,赶在出门上值之前探望女儿的韩立煜也过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个有点诡异的好消息。
他将一只锦盒递还给韩穗,说起她几日前冒雪前往府衙所为之事。
原来那晚秦风得韩穗交待后,怀抱锦盒,在议事间外等了好久,都没找到机会把事情转告给韩立煜。待天色将亮时,忽又来人报姑娘出事了,二人匆匆返家,哪还有功夫管旁的。直到韩穗平安脱险,秦风这才将她弄坏冼少监衣裳的事禀明。
韩立煜听罢,顿时恍然大悟女儿那晚为何要冒雪找他。冼家七郎的“威名”他也有所耳闻,当即接过锦盒,打了好半天腹稿,只为想好如何平息那位高门公子的怒气。
可昨日不巧,冼某人称熬了一夜太累,跑去云州最奢华的酒楼醉云天睡大觉去了。
好不容易在醉云天守到了出门的冼牧川,韩立煜上前刚把来意说了个开头,对方就不耐烦地摆手打断,道是根本就没这回事,自己的衣裳袖子分明是不小心被钉子刮破的。
他还想再解释,对方早已甩手离去了。
对此,韩立煜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通,猜测只有一个可能:“冼家家大业大,冼少监不把一件衣裳看在眼里也正常。他此次来云州协理督巡,若收了我的东西,难免有收受地方官员贿赂的嫌疑,更何况他的姑姑是冼贵妃,天家顾忌更多,许是因此才干脆假装此事从未发生。”
韩穗一头雾水地接过“完璧归赵”的锦盒。
“混世魔王”冼七郎懂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