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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和离(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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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乾十三年秋,定州白家大院的金桂似乎开得比往年都早些。
习习凉风将甜郁香气送入白家祠堂,直叫坐在议事厅内的于氏心神舒爽。
她瞧着跪在厅堂中央的小儿媳,一张精心保养仍掩盖不住岁月痕迹的脸上,不禁浮出跃跃欲试的喜色一一
这蠢出天的小蹄子,几日没找到机会修理她,她倒自己作死送上门来了!
今日原是从旁支过继子嗣到小儿子名下的黄道吉日,仪式已毕,众人刚要散去,这位婚后两年都无所出的小儿媳,不知发什么疯,突然当众下跪自请下堂!
于氏立时就想给她点厉害,只是碍于族中叔伯都在场不好发作,更何况自己的婆母白家老夫人还未发话。
白老夫人似乎是被孙媳将才的话惊出了神,缓了好一会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再说一遍,你想干什么?”
韩穗虽是跪姿,脊背却挺直,目不斜视,字正腔圆地把方才提出的诉求又重复一遍:“我要和离。”
于氏最瞧不惯她那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再按捺不住,噌地站起身,目呲怒火,斥骂道:“你这黑心不知理的下作胚子,我白家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居然……”
“砰”一声,白老夫人将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敲,吓得于氏当即噤声,不服气地坐了回去。
老夫人闭了闭眼,朝堂下那单薄的身形冷冷道:“做事须师出有名,我且问你,你因何想跟十一郎和离?”
韩穗夫君排行十一,是白老夫人千娇万宠的最小嫡孙,她深知将他的不是当做和离理由毫无用处,反会因当众揭露其丑事而招致辱骂与重罚。
可她今日要的就是这种撕破脸皮的效果。
“求祖母为孙媳做主!”韩穗稳稳叩首,呼声悲戚,可抬头时,神情分明似冰冻般无一丝波澜。
“自孙媳嫁入白家,夫君几乎日日无踪,夫妻之间更是有名无实,孙媳遍思已过仍不得其解,直到三日前撞见夫君与一倌人在书房榻上交颈缠绵,他这才坦白自己有龙阳之好,对女子近身不得!”
大庭广众之下,自己的腌臜事就这么被赤裸裸摆出来,白家十一郎多少还有些不自在,可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得低头抠手,好躲开堂内他人的眼光。
但其实白十一的这点癖好,白家上下心照不宣,甚至多半个定州都知晓。几年前他曾因一小倌争风吃醋,出手打死了人,后虽靠在刑部做官的老爹压下此事,但从此定州再无正经人家肯把女儿嫁给这位白公子。
而这些,韩穗却是被她那位好伯母一手送嫁进来后才渐渐知晓的。
此刻她很清楚,白十一的荒唐事说出来虽难堪,但搁在白家还真算不上什么。
果不然,堂内缄默忽被一声娇俏嗤笑打断:“我当什么事呢,弟妹别太较真了,男人嘛,年轻时谁不犯点糊涂,倒是你该反思反思,怎么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好?至于你说夫妻间有名无实,唉哟,这点子事都想不明白?定是你不会伺候男人呗!”
“二房的嫂嫂确实会伺候男人,”韩穗扭头斜睨着一位尖脸吊梢眼的少妇,目光落在她凸起的肚子上,轻飘飘道,“都伺候到自己公爹床上了。”
“好你个烂嘴的,血口喷人,看我不打死你……”那少妇涨红了脸,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扇人,却被韩穗轻松挡回。
白老夫人皱了皱眉,朝座上一位脸色苍白的妇人怒喝一声:“老二家的,还不叫你媳妇下去,大着肚子在这里丢人现眼!”
那苦瓜脸二太太把发疯似的儿媳拖拽下去后,堂内一时静得出奇。二老爷被人揭短却若无其事,于氏双眼冒出震惊又幸灾乐祸的光芒,其余人面上亦如唱戏的脸谱,各有颜色。
白老夫人将一切看在眼里,微不可查地叹口气,随即对韩穗厉声道:“当着白家长辈,休得胡乱攀咬旁人,只说你自己便罢。至于小十一的事,长辈自会严加管教,但女子嫁人当以夫为纲,因为些小事就提和离,简直荒唐可笑!来人,取藤条.....”
“若祖母觉得夫君在家狎男妓是小事,那敢问白家私藏朝廷禁书算不算大事!”
振聋发聩的疾呼及时止住了欲去取藤条的婢女,韩穗稍松一口气,从琵琶袖中掏出一本斑驳旧书,缓缓举起。
于氏凑上前,不解地念出书名:“《焚书》?”
不仅她不懂,堂内在座的几乎个个面露茫然,除了白老夫人。
她是上京永宁侯陆氏女。十二年前那场血溅上京的镇北侯谋逆案,如今想起仍叫她胆战心惊,彼时多少世家大族因此案被连根拔起,幸而陆家因没落破败免于一难。
那些一夕之间被抄家砍头的门庭中,就有柳家。柳家家主柳挚乃先帝辅臣,致仕后撰有一本推崇革新、冲破禁锢的著作,后被起兵造反的镇北侯奉为圣书。镇北侯兵败后,柳家被当作同谋满门抄斩,而那本书也成了当今圣上明令禁止的“反书”。
这样一本要命的书,此刻居然被韩穗明晃晃地举在手中!
白老夫人抛了拐杖,几步上前,劈手夺过书,虽不知内容是真是假,但书签上赫然两个大字确实是“焚书”。
“韩家女,你从实招来,这书是从哪儿来的?”
质问声尖厉,但韩穗还是敏锐地从中捕捉到颤抖。她不动声色答道:“西花园藏书阁。”
白老夫人冷哼一声:“老太爷过世前就命人将西花园封锁,藏书阁更是任何人不得入内的禁地,那地方荒芜至今,你又是如何进去找到这书的?分明就是在扯谎!”
“我如何能进去,祖母岂会不知?”说到此处,韩穗突然作极尽惊讶之状,看向于氏:“难不成祖母一直被蒙在鼓里?”
“祖母恕罪!”她重重磕头,起身诉述:“两年前我刚嫁进白家,婆母找到我,说西花园藏书阁内有好多古旧残破字画,白家人蠢笨如猪狗,将之当作破烂堆在阁顶,而我是韩画直之后,书画家学深厚,定能识出好货。她叫管家带我进阁,挑选值钱字画带出,又让我揭裱一新,转手拿出去卖钱。我年轻谨慎,问婆母此事合不合规矩,她却拿藤条抽打我,说这是祖母您的意思,换钱是为补贴家用,我若多问就要打死我!”
话至此,于氏将才看好戏的神情陡转为仓惶,她唇色惨白,颤手指向韩穗,对白老夫人急道:“母亲,她在胡说八道,这小贱人疯了!”
可此刻疯了的人更像是她。“来人,快来人,把这目无尊长的东西拖出去打死!”
此番狗急跳墙的言行,反而坐实了在场人心中的猜测。不等老夫人开口,白家几位爷已然炸了锅。
“大嫂这么急着灭口,怕是卖画根本不为家用,而是中饱私囊了吧!”
“母亲,这到底是不是您的意思,书阁有值钱字画为何我们都不知,偏偏大嫂知,只因大哥在京中做官就如此偏袒他们吗?”
“你居然说我们蠢如猪狗?你倒是真聪明,从一开始娶韩画直的孙女进门,就想好了要利用她的揭裱手艺吧!趁男人不在家,与管家私通,合伙偷白家祖宗留下的东西出去卖钱,无耻至极!”
一时间堂内男女老少牙尖嘴利,你一句他一句,吵成一锅粥。
韩穗总算有机会挠挠后背发痒的一处,静待出招时机。
“肃静!”坐于上首的一位老者忽拍案而起,韩穗认得他是白家最年长的叔公。
“陆氏,当年老太爷过世后分家,咱们可是说好了,西花园的藏书阁算是公中财物,如今你长媳私自倒卖阁内字画,此事必须给我们一个交待。”
上年纪的人说几句话就得歇歇,但白叔公停顿的间隙,白家却无人敢吱声。不多晌,又听他道:“但当务之急,是先把禁书一事查清!”
“是。”此时的白老夫人已思绪回拢,她一步步逼近韩穗,睥睨道:“韩家女,你违反族规私闯禁地在先,现又拿一本伪造的禁书栽赃陷害夫家,如此恶毒诡诈,恐身后大有阴谋。来人,把她押回后院柴房关禁闭,待老身细细审来!”
“哎,祖母三思啊,”斜里兀地跳出三房的一个小辈,笑着拦道,“她可是知晓大房婶婶究竟倒卖了多少字画的唯一证人,谁能保证您不会为了袒护长房偷偷把她处置了,她若死了,我们上哪儿对账去?”
此话即刻得到在座那些惦记藏书阁意外之财者的响应。
“说的正是,”扒灰的二老爷这会儿容光焕发,“我白家藏书万千,即便有本禁书也非大事,烧干净便是,反倒是收藏的字画,可得好好理清楚。喂,老十一家的,藏书阁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字画?”
“可摆满整整一层楼的书架,”韩穗嘴角微翘,“不过藏书阁内值钱东西可不止于此。”
说着,她又从袖中抽出一沓旧信,双手恭恭敬敬呈给身前的老夫人。
手上一轻,她撤臂作懵懂状:“祖母,咱们白家运气真好,我也是在藏书阁偶然发现这些信才知道,老太爷生前居然与当年的镇北侯谋逆同伙柳家有联系,听说好多人家都被此案连累,没想到白家能侥幸避祸!”
捏着泛黄信纸的枯槁手指,在韩穗上方逐渐颤抖得厉害,声音便也显得虚浮:“区区几封信而已,不足以说明什么。”
“祖母错了,这信上探讨的可是白老太爷为《焚书》刻版筹钱一事,而类似支持罪臣柳挚的信,足足装了一匣子呢。”
啪!一个巴掌冷不丁劈脸而下,火辣辣的肿痛感瞬间蔓延至韩穗的整张左脸。
“放肆!胆敢在白家祖宗面前信口雌黄!”
片刻恍惚过后,被打者嘴角诡异地绽出笑意,她缓缓抬头,毫不退缩地直视起眼前这位外强中干的白家话事人。
“祖母又错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孙媳非但没有乱说,还设身处地为白家着想,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其余的书信一封不落地全部送至上京。”
“上京?”白老夫人瞳孔一缩,“你把信给谁了!”
“自然是我的哥哥韩程韩大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