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尽清欢》朱一懒

6、执子之手，各生欢喜

　　回程刚出发没一会儿，可乐就在马车有节奏的颠簸中昏昏睡去。

　　等恍惚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脑袋竟靠在周允尘的肩膀上，口水将他肩膀处的衣服打湿了长长一条。自觉丢脸，小心拿衣袖角默默擦干，仓鼠一样窘迫。

　　周允尘闭着眼睛说：“饭没吃几口，口水倒流了不少。”他无奈地摇头笑笑，递给她一包吃食。

　　“饿了吧，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随便买了几样糕点。”

　　“有樱桃脯！”可乐惊喜地叫出声。

　　“午饭不比这个好吃吗？”周允尘扬声问道。

　　可乐鼓囊着鼓鼓的腮帮子昂头道：“那当然！我吃饭的原则一向是：吃什么不重要，和谁一起吃最重要。对着二夫人张老爷的脸，吃什么都不香了。我宁愿一个人啃馒头喝冷水，也不愿意和他们吃满汉全席。”

　　周允尘不置可否地笑笑，好奇地问道：“你小小年纪，哪里悟出来这么多道理？”

　　可乐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切，我又不是像大少爷你一样养尊处优长大的。我自食其力这么多年，悟出的道理多着呢。”

　　周允尘以为引起了张家流放的伤心事，懊悔失言：“我知道你从小同家人去边陲之地，受了不少苦。那二夫人，看来没少让你吃苦头。”

　　“打住。你愧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我吃的苦又不是你害的。你可别同情我，我最受不了被人同情。”她伸了个懒腰，继续说道，“而且吃点苦头算什么，又有谁的人生是一直甜的呢？”

　　“更何况，你看看我，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样子啊。”有些良心不安，她扭头看着身旁这个长了一张阳春三月脸的男子，不希望他真把自己当成吃尽苦头的张熙然来补偿。

　　周允尘轻轻“嗯”了一声，答道：“你放心，我对你怎么会有同情。我看你这么能言善辩，只怕二夫人没少吃你的苦头才是。”

　　可乐被周允尘突如其来的关心压出了愧疚感：“其实我……”，可乐素来不喜说谎，假冒身份这个谎言压得她这些日子心里并不轻松，总想找机会说破，“其实张家和我……”她不敢冒险，吃不准眼前人的好是不是仅仅因为她是张熙然。倘若知道了她是假冒的，会不会震怒而失控迁怒张家？

　　婚姻这样的大事被骗，没有人会不震怒吧？想到这里，她不敢赌了。

　　“熙然。”他轻唤了一声。

　　“嗯。”她轻应了一声。

　　“如果现在还不想说就不说，等你想说的时候，我希望你对我坦诚。我们行走在这魑魅魍魉混行的世间，我希望，至少咱们两个人对彼此坦诚。”

　　“我……也喜欢坦诚。”可乐心里一揪，心想：“可如今我却对你谎话连篇。”

　　她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好。其实我知道，这桩婚事，你也不愿意的。我知道你是拗不过你母亲、不愿意违背婚约才娶我。其实咱们的婚约，可以不作数的。我们两个成年人的命运，凭什么要让其他人去决定呢？这太荒谬了，哪怕那个人是我们的亲人。”

　　“谁跟你说的这些？”周允尘的表情冷了下来，“是白芍吗？”

　　“你先听我说完，与旁人无关。”她故作欢快地说，“有一些谈话虽说艰难，总要有一个人硬着头皮先开口。我就直说了，反正你我二人对彼此没有情意，既然咱们成婚本就是为了应付长辈，不如我们当半年假夫妻，然后就和离及时止损。就当这亲咱没成过！”她越说眼睛里的兴奋越遮掩不住，几乎觉得自由指日可待了。

　　周允尘脸色阴晴难辨，他蹙眉审视着这个坐在身旁的女子，好像看着一个迷宫：“虽说成亲确实非我所愿，你我二人并不相识，却突然要你我行嫁娶之事，实在突兀。你不情愿，我也理解。可既然木已成舟，你我二人已是夫妻，难道不该执手偕老吗？”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眼睛里要喷出火来，可乐心虚地低头不敢迎上他的目光。

　　“张熙然，你是我当着众亲友的面正式拜堂成亲的娘子。我们才成婚不过三日，你竟然满脑子在盘算着和离？婚姻大事在你眼中就如此儿戏吗？还是说你已经有了心仪的男子算好了再嫁的黄辰吉日？”

　　“周允尘，你冷静下来清醒点想想，你不觉得我的提议其实很好吗？”可乐不懂这个提议明明对二人都有利，为何他如此古板。

　　“我们可以逢场作戏半年，然后找个理由和离。到时候，你母亲也不会再拿你我二人儿时婚约之事来为难你，张家也不会再以此来要求我。这对咱俩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她蹙眉看着周允尘质问道。

　　见他不接话，又继续道：“我知道你喜欢的女子门第相当。我知道你迫于婚约这些道德约束，因为张家败落了，出于道义你不能退婚娶你心爱之人。虽说你觉得母命难违契约难毁，可这是你一辈子的幸福啊！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幸福拱手相让呢？你是个活生生的有自己喜好的人，你又不是家族的棋子、联姻的道具，你当然应该优先考虑自己怎样更快乐。”

　　可乐顾不上周允尘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噼里啪啦一通输出。

　　沉默。周允尘依然一言不发。

　　“别气呼呼的，说话。你怎么想的说出来。”可乐最不喜争执时对方不说话。

　　“原来你还在乎我怎么想的。我的两只耳朵和一颗心脏都在听，你继续说完。”他阴阳怪气地说。

　　可乐摸不准他的心思，但已经摊牌了索性一说到底：“如果我们半年和离，一切还来得及。当然如果你想更快点，我们也可以试试三个月能不能妥帖地解决。你心仪的女子，听说对你颇为情深，应该不会那么快议亲，如果顺利的话，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娶你喜欢的人了。”

　　“喔？”周允尘饶有兴趣地问，“想不到娘子竟如此深明大义，要成全我的幸福。那不知娘子可也为自己找好了后路，难不成也早早选好了明年此时可以成婚之人？”

　　可乐吃不准他在阴阳怪气还是真心发问，摇摇头说：“难不成你真打算放弃你的心上人，和我这个你半点也不喜欢的人一起了此残生？周允尘，你这样认命的话，我会替你意难平的。我要是有还在等我的心上人，我一定快马加鞭去找他，一天都不让他多等。”

　　“喔？”周允尘继续饶有兴趣地问：“娘子不是我，又怎知我半点也不喜欢你呢？从前不喜欢，现在兴许已经喜欢了呢？古人云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娘子如此妙语连珠的妙人，又爱和人拌嘴得理不饶人的，一起过日子想必有趣得紧。就此喜欢上了，也不能算让人意外吧？”

　　他脸上挂着一贯的捉摸不透的微笑盯着她，像一个高明的猎人在看着他愚笨的猎物一样。

　　车厢本就不宽敞，两人的呼吸声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逐渐清晰。可乐被他盯得败下阵来，觉得空脸火辣辣地烧气越来越稀薄。

　　她不喜欢失控的感觉，恼羞成怒，拿起一旁的纸袋啪嗒一声捶打上周允尘的腿，仰头迎上他的目光问：“既然周公子突然中意于我，那昨天的秦姑娘，还有谢二小姐，周大公子莫非也都觉得有趣想要一并娶回家吗？”

　　从没有人对自己这么无礼过，周允尘揉了揉被捶的腿，嬉笑道：“你莫非这是吃醋了？怪我没交代清楚。前天出门，虽说见到了谢二小姐，可我事先并不知道她会来。我既然已为人夫，当然自觉得很，寒暄两句就走了。至于彻夜不归，我只是在船上听听小曲睡了一觉。”末了补了一句，“自己睡的。”

　　“那谢二小姐，也并非对我情深意重，不过是因缘际会有了一番心思，总会过去的。这京师城里多的是正当妙龄的公子哥，她父亲位居高官，她是多少人家想要求娶的良配，你又何必替她忧心。”

　　“没关系，你不用跟我解释的。”可乐原以为和离的提议会一拍即合，没料想到会挫败。

　　“都说女子爱拈酸吃醋，我看娘子倒是与众不同，如此大度。”

　　“那是因为没感情所以不在意呀。对于真正在意的人，再大度的女子，也不会完全不过问的。”可乐说完，抿起嘴角真诚地看着他。

　　“娘子很坦诚，我喜欢坦诚的人。”他笑吟吟地说。也许是世家子弟一贯的谨慎所致，同往常一样，他的语气让人很难分辨话语里裹挟的情绪好坏。

　　真是一个难猜的人，可乐心想。猜别人的心思本就太累，她不喜欢猜，不在意之人的心思，就更懒得猜了。

　　还是想将话题扯到和离的事，她笑吟吟地说：“你放心，你喜爱的女子那里，有什么需要我去澄清解释的，你尽管开口，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允尘挑眉，说道：“你倒是义薄云天。”

　　可乐讨好地笑笑，想要转换话题，掀开车窗帘子惊呼：“今天夕阳真美。”

　　车窗外仰头望去，粉蓝色的晚霞渲染的天空美得让人呼吸都顺畅了。街道和行人都被傍晚初升的暮色笼罩了一层柔光，沿街的叫卖声也有了傍晚的倦怠。路过的行人不时朝车里打量，不知在羡慕锦衣华车，还是羡慕车里赏心悦目的一对。

　　五福白芍两人在一起窃窃私语，五福拉着白芍的胳膊撒娇：“我的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嘛，公子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会不会是我们家小姐这样的呀？”

　　白芍凝眉想了片刻，认真说道：“公子他，我也说不准。我觉得他对夫人，颇有些在意，这一点自是与众不同的。至于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嘛，当然是夫人这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窈窕才女，才与他相衬。”

　　五福听了登时吃瘪却又有口难言，心想真小姐倒是样样精通，奈何假小姐是一窍不通。她抽回胳膊，大眼珠子心虚地滴溜转转。

　　白芍看她这神情，奇道：“你怎么了？早就听闻，夫人古琴书画的技艺精妙绝伦，这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你愁什么？”

　　五福嘿嘿傻笑说不出口，暗想回家一定要赶紧督促小姐勤学苦练。

　　赶路到家已是深夜，马车还没停稳，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喊道“周允尘，我来讨酒喝了。”

　　可乐撑开疲惫的眼睛，看到一个浓眉深眼窝的白衣男子正笑意盈面地看向周允尘。

　　周允尘一跃而起，轻盈地跳下马车，一把攥住那男子的手拉得他一个趔趄，大笑道：“李逸兴！你小子总算来了。”

　　认识周允尘以来，可乐第一次看他笑得如此轻盈，雀跃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