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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千金散尽还复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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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看门的阿辰来报,说是有个叫葛明的小厮要寻谢先生。谢迁尧耳尖,闻言便抬手抹住在颤动中的琴弦,眼眸却是瞧向沈旭芸的。
闭目凝神听旋律的乐师们见谢迁尧徒然停下,本是疑惑,随即跟从谢迁尧的目光往自家少班主那儿瞧。
沈旭芸沉浸画稿不曾注意门外来的阿辰,亦不曾发觉谢迁尧等人的目光。半晌还是泗琴没忍住,凑到她耳边喊了声小姐。
沈旭芸方察觉四下一片寂静,抬头便见这满屋老老少少的目光聚集她一人之身,一时只听得屋外渐稀的雨滴舐窗与炭火烤灼之音。
沈旭芸茫然:“都盯着我做甚?”
阿辰拱手复报:“楼外有一自称葛明的小厮,说寻谢先生。”
原来就这么个事。
沈旭芸道:“确为相识之人,请进来便是。”
阿辰应下,速速去接人了。
楼外的葛明跟着阿辰进楼。这是他头回入这闻名天下的祥福楼,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碧瓦朱檐,心中感慨不已。
这傍上了皇家,便是戏楼也似琼台。
还未入偏房迎面便见自家少爷被四五个乐人打扮的围着,其间有老有少。
葛明瞧着出神,站定还未半刻钟,手中却被递了盏温热的茶:“小公子来一盏姜茶如何?”
他下意识接下,抬眸便见是那日大门前送自家公子,今日又为其执伞的那名女子。
“葛明。”谢迁尧自屋内来的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
闻得谢迁尧唤他,葛明如梦初醒般慌忙俯首行礼:“啊,谢过小姐!”
“不必拘礼,进去便是。”沈旭芸浅尝辄止一笑,便让葛明自便。
葛明却踌躇良久,恭恭敬敬将茶置于一旁,摸索一番自腰间寻出帕子,勉强揩去鞋间泥水方才抬腿迈入里屋。这般拘谨模样,较起谢迁尧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旭芸刹时泛起些许好奇,却不知从何问起。
葛明进屋便径直往谢迁尧旁去,端着茶候着,偶尔抿上几口。见伙计乐师们来来往往,多数寻沈旭芸而来,亦有专程来寻谢迁尧的。
不论何人,谢迁尧竟皆是有求必应。偶有老乐师不认可谢迁尧的改法抑或吹毛求疵,谢迁尧也不反驳,往往和颜悦色全然应和。哄得脾性再古怪的老乐师竟也找不起茬来。
这般你所言极是不争不抢的态度当真是屡试不爽又省时省力。沈旭芸每每见到谢迁尧与人相处时便如是想。
可惜葛明欣赏自家少爷作谱没半晌,便被偶然瞥见他的谢迁尧打发道:“沈小姐让你莫要拘礼,你还杵在我旁边作甚。”
被自家少爷嫌弃走了,葛明憋着股劲在屋内踱步,人闲不下来,还不住左顾右盼。
沈旭芸瞧见他无所适从的模样,还好意问葛明可愿一起学画稿,葛明诚惶诚恐说怕糟践了这皮给拒了。
终是乏了,他便坐在角落望着谢迁尧凝神在一张张谱上勾画出神。
“哎,你是谢先生府内的小厮?”泗琴徒然坐在葛明旁寻他搭话。
泗琴这姑娘嗓子尖,葛明被骇着了,茶盏险些没端住。
“……是,我自小便跟着少爷。”
这二人离沈旭芸不远,她手中毫笔闻言一顿,再接下去便有意放缓了动作。
“谢先生在作曲之上这般天赋异禀,想必在你们江南也是颇具盛名的俊郎才子。”泗琴单手支着下颚,脑中遐想连篇不禁泛起笑意。
聊起谢迁尧,这葛明莫名来了兴致,他有意放低了些声响,回眸见谢迁尧仍垂目陪乐师论谱,方才回过头轻声摆手道:“不曾不曾,哪敢啊!”
沈旭芸又是一滞,这回直接将笔搁下了,顺手端起桌边茶盏,做饮茶态势。
泗琴惊异问道:“咦,为何?”
葛明复往泗琴那坐了些,方才道:“其实我家少爷这作曲作词的天赋,是自小就看得出。早些年还给咱棣州那些个名楼的戏子作过曲呢,那名声可大了!”
这一段倒是在谢迁尧那也曾亲耳所闻。可紧接着,便见葛明面上欢喜之色急转直下。
“可我家老爷就铁了心叫少爷那什么悬梁……总之就是读书。知晓后便一怒之下抄了少爷的屋,将少爷的谱子与那唯一一把琴悉数寻出来一把火烧尽了。那火光冲天的可是真烧!我瞧了都心疼。”
多年前的往事仍历历在目,葛明唏嘘不已:“悬梁读书我是不懂,我家少爷那年是险些悬梁!”
泗琴这姑娘直接呆愣住,着实难以想象葛明方才所言之景。沈旭芸蹙眉,凌厉的目光似箭飞向谢迁尧的方向。
而谢迁尧彼时浑然不知这头的葛明在抖落他的陈年过往,仍旧展颜作谱。偶尔抬眸为笔舔墨的间隙对上沈旭芸的目光,便点头致意一二。屋内烛光通明,他的眼是有神的,也亮。
“总之,自那之后我便鲜少见少爷碰过这琴弦了。今天一见,竟还有些晃神了。”葛明咧嘴笑道,当真是为自家少爷有机会重操当年所好而高兴。
泗琴一时语塞,茫然失措地看了看远处与老乐师插科打诨的谢迁尧,最后是缄默不言回了沈旭芸旁。
“小姐,这世间怎会有亲情如此?”过了许久,苦恼不已的泗琴喃喃道,葛明的话语似仍在耳畔萦绕。
沈旭芸眼中晦暗不明,待她勾勒下最后一纹方才缓缓搁笔。
泗琴自幼没了双亲,为沈班主所救又在祥福楼养大。所谓亲情便是只见过沈家两代人之间的父女情深,楼中众人亦待她如姊妹。可她又何曾知晓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泗琴,何止于此。将来倘若有机会,你许能看见世间百态。有人起执念,有人生贪念,有人求功利,如此之下,便罔顾所谓亲情了。生在皇家更是如此。”
泗琴思索片刻仍是不求甚解,便蹙着眉为沈旭芸研墨:“小姐,泗琴似是没懂。”
“是我多言了,你不必在意。”
“那谢先生会是你口中这般人么?”泗琴徒然发问。
“我不知,且行且尝罢。”沈旭芸将画稿收起,看向窗外,这雨却已在悄然间销声匿迹,是天放晴了。
她心中便泛起莫名的愉悦:“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不是。”
彼时已接近酉时,在泗琴的肚子响了第三回之时,沈旭芸终于有所察觉道:“不早了。”
天色渐暗,这屋内来往的人也少了许多。谢迁尧总算得了空,将散乱的纸笔茶盏收拾好:“沈小姐,今日便先告辞了。”
说罢还敲了敲侧卧在人家檀木椅上垂着涎打呼的葛明,徒然被敲醒的葛明揉搓着眼,睡眼惺忪的模样似是还在梦中。
沈旭芸挽留道:“且慢,留下用晚膳如何?”
“不——”谢迁尧拒绝话语还未出口,听得大门被重重推开,又是一声巨响。
不是阿泰又还能是何人。
泗琴蹙眉嗔怪道:“又怎么了。”
“少班主!后厨没起灶!”
“……”
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屋内顿时被阿泰一嗓子吼得鸦雀无声。沈旭芸无奈问道:“为何?”
“后厨那边说什么昨日新来的伙计烧柴时没看着火候,将炉灶悉数烧炸了!”
有言道家丑不可外扬,葛明在一旁憋笑憋得难耐极了,怎奈有谢迁尧镇着一声不敢发。沈旭芸只觉匪夷所思道:“怎么这般不当心,可有人受伤?”
阿泰思索一下才道:“应是没有,只是刘火夫也在,那脸不知是熏的还是怎得,黝黑的。”
沈旭芸变了脸色,忙吩咐阿泰:“你即刻去后厨拉着些刘火夫,拉着点莫让他将那闯祸的伙计打了!”
“呀!”阿泰一拍脑袋,竟忘了这刘火夫是个暴脾性的硬茬,应下便忙跑远了。
泗琴撇撇嘴,提醒着沈旭芸当下最要紧之事:“小姐,那晚膳怎么办?”
没等沈旭芸思索,谢迁尧却先出声打断:“在下前些时日在皇都有些见闻,颇为新奇,今日正好借此机会实践一二。”
谢迁尧并未全盘托出,而沈旭芸则发觉葛明早已没了人影。
“让贵楼后厨休息一日。”此人如是说。
一头雾水的众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被解了惑。
彼时沈旭芸还在烧作炭屋的后厨带着人收拾残局,细问方才知晓是那伙计烧柴睡了过去,点着了自个抱来添火候的干草堆,这场面当真是惨不忍睹。
却徒然听得正门外嘈杂一片。
沈旭芸循着声去正门。大雨过后,祥福楼朱门前水汽未散,灯火也是蒙蒙一片,却见楼内众人已是呆愣在门口。听得沈旭芸的脚步声,纷纷让开为其让出视野。
随后,沈旭芸便见到了即便是多年后她也难以忘记的画面。
由葛明领头,乌泱泱十数人在阶梯下立着,晃得沈旭芸眼神恍惚,她再细看那不同样式题了字的灯笼。望星阁、云鼎楼、藤华楼……皇都整整八家名楼的伙计竟都被聚于此地,手中提着硕大的食盒。
其间有人一眼认出了沈旭芸,拱手道:“沈小姐!”
有人带了头,这些个混迹皇都多年的伙计们自是会来事。即便不认识沈旭芸也拱手行礼,一时四下问好声此起彼伏。
沈旭芸堪堪回了礼,正欲回首寻谢迁尧,而这始作俑者泰然自若地自沈旭芸身后出。
朱门前,海棠灯下。谢迁尧迎着月下灯火的暖光,俊逸的眉眼间覆上一层柔色,他抬手向沈旭芸作揖:“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葛明跟着自家少爷行过礼,便招呼着掌柜们带着装着各家菜肴的食盒往里送。孙冕咧着嘴,帮着往里安置忙得不可开交。
阿泰闻着香气阵阵垂涎三尺,阿辰帮孙冕安置桌椅,而泗琴立于门前瞠目结舌:“这谢先生家,什么门第啊!”
葛明抽空过来,嬉笑道:“无官无爵,棣州谢氏是也。”
留他二人在一旁打闹,沈旭芸径直走向立在门槛边当看客的谢迁尧:“谢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谢迁尧挑眉:“前几日因盛情难却,去品了几家皇都名楼菜肴,无意间闻得皇都酒楼皆可寻索呼,今日便借此试上一试。”
“你知我此言所问并非是索呼,”沈旭芸直言道,皇都这些个名楼的菜确是顶好的,可沈旭芸深知这些菜肴皆是道道天价,“谢公子,这可不是一点心意。”
沈家班向来勤俭,谢迁尧送来的这一顿真可谓是前所未有。
而谢迁尧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玉饰,静看着道道珍馐往祥福楼中送,他缓缓开口。
“首先,多谢沈小姐那日款待,米糕口味甚佳。”
谢迁尧顿了顿,沈旭芸便见面前人的目光变得逐渐清明,他回首望了一眼屹立近百年的祥福楼。
“其次,感少班主以弦师相聘,在下报之以珍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