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诵章有良

3、第三章

　　殷长生最开始还不至于沦为这浣衣奴。

　　承国吞并以殷国为首大小五个国。其主事并不是皇帝，而是刚从殷国接回来不久的皇太子，曾经的嘉亲王殿下。这一点，承国上下都清楚。如今的皇帝，不过是太子殿下的傀儡而已。

　　说来可笑，堂堂九五之尊，竟在儿子的掌控之中过活。

　　承国皇宫，唯太子殿下是尊。

　　殷长生也算殷国最尊贵的俘虏，被人丢到承国之后不晓得应该怎么办。老皇帝左思右想，忆起许久的许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内监同自己讲过，太子同这须弥长公主在殷国是青梅竹马，感情甚好。

　　思量着太子将其带到皇宫不杀，定是存了把她做身边人的念头。

　　老皇帝自认为猜中儿子心事，喜不自胜。慌不迭地将殷长生敲晕捆到东宫。

　　殷长生晕乎着醒来，惊觉自己在一处不知名宫殿里。

　　这宫殿好呐。比之她金子宝石堆砌成的寝宫还要奢华上几分。床边撑起的帷幔，摸起来是她都没见过的名贵面料。舒软滑柔不说，偏偏还薄如蝉翼，风动之时，飘飘忽忽想天上的云朵儿一般。

　　帷幔之上，挂着细碎的小铃，连成一片，泠泠作响。

　　殷长生深感不耻。

　　贺边叙那个贱种拉拢殷国朝臣击破殷国皇宫的理由，便是皇室太过奢华，君主贪图享乐。哈……瞧瞧这里，贺边叙那厮是怎么有脸说出那番说辞的？

　　故而，殷长生愤起，将手触所物砸个稀巴烂。壁上挂的，桌上摆的，只要她能看见，统统砸个稀巴烂。她心下料到，这定是承国皇帝给自己准备的寝宫。

　　承国皇帝应是觉得她貌美，或是听说过须弥长公主的名号。故而找了个奢华宫殿将她养着。

　　殷长生想，倒也不是不可以。

　　虽说那承国皇帝年过半百，算个老头儿。不过，是贺边叙那贱种的父皇。如此，她心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被贺边叙压到头上的郁结也一下子舒展开来。

　　好！就算委身老头儿，她也要压那贱种一头。

　　不过也须得让那承国皇帝看到，她须弥长公主的骨气。

　　于是，她又哭又闹，破坏了这宫室内的物品还不算。更是破口大骂。

　　殊不知，这宫室非为她准备，而本来便是皇太子殿下的寝殿。殿中诸物都是太子殿下心爱之物，平时那丫鬟内监，更是连碰都不能。如此，须弥长公主大闹殿下寝宫，诸位侍者缩在门后连动都不敢动。

　　而那边老皇帝将殷长生送到东宫之后，心中也是惴惴不安。听闻东宫那边人仰马翻，便悄咪咪地过去瞧上了一瞧。这一瞧可厉害，差点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那殷国公主踩在太子塌上，口中大骂贺边叙是畜生。寝殿之内更是被砸的不忍直视。

　　老皇帝快吓疯了。大喝诸侍者将其拉出去。待迅速休整好太子寝宫，他的恐慌之感才略略降下几分。后又听说太子途径丰安城整顿，预备人马，准备一举攻下附属殷国诸多小国。

　　思量着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皇帝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自然不会忘了害他这般慌乱的罪魁祸首。

　　老皇帝虽不敢杀她，不过区区一个亡国公主，为奴为婢不过分吧？想到曾经殷国的威风凛凛，老皇帝自然有些暗恨，原是打算让殷国公主做一些扫洒小婢，却感还不够解恨。

　　想他曾往殷国送的珍品美人无数，承国老皇帝虽恨，余下的却是一种出乎一般的得意。

　　心道须得安排一个最合适的地方方才解恨。老皇帝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地方，只好问身旁的内监，“咳，你说，皇宫之内，何处最为辛劳？”

　　内监谄媚笑道，“自然是辛者库浣衣局，便是连那洗涮恭桶的还要劳苦上……”

　　老皇帝抬手打断他。

　　浣衣局挺好，就浣衣局。自此，殷长生便沦落至辛者库浣衣局。

　　殷长生这人，天生奇怪。做公主时便是金枝玉叶，做浣衣奴时骂上两天也能心安理得。只是心中不断念叨自己天生尊贵，就算沦落至此也是污泥之中圣洁的白莲。

　　在她心中，贺边叙是天下第一大恶人，其次便是浣衣局的掌事孔武。

　　初来浣衣局，她歇斯底里地骂上过两天。不过，却不敢告诉周围同样浣衣奴自己的身份。内监将她丢到浣衣局之后便摇摇头走了，是故，无人知晓殷长生到底为何而来。

　　殷长生虽脑子有时拎不清，自尊心却强得很。堂堂须弥长公主，如今沦为浣衣奴，旁人知晓只怕她会被欺负得更惨。

　　初来乍到不敢置信，梗着脖子骂上两天被孔武那个贱人的鞭子抽了无数道。骂还不敢直接骂出“贺边叙”三个字。只得不停暗骂“贱人”“小畜生”之类。

　　孔武那厮便以为是在骂自己，是故鞭子“啪啪”甩的更响。

　　殷长生边躲边骂，到了后头也便来不及骂贺边叙，真的骂眼前的孔武。

　　由此，孔武便荣登她心目中“世上最贱”第二名之宝座。

　　要不是贺边叙贱到了骨子里，这孔武定要首当其冲。

　　殷长生入了这浣衣局之后，承国皇帝本想放她几月杀杀她的锐气。却不想，太子迟迟不归。老皇帝又沉迷追寻长生之道，脑中昏沉。渐渐将这回事给忘却了。

　　须弥长公主便一直待在那浣衣局，一待就是一年。

　　“长生姐姐，我实在腹痛。你明日且替我一天可好？我回头定还你。”福禄祈求地看向窗边盘腿而坐的女子，见对方不为所动，有道“或者，或者，等到迁了皇宫，我让你先选位置好了。”

　　“嗤，”殷长生不屑地干笑一声，明亮的圆眸子终于从手中物转向柴垛里躺着的瘦小女孩，“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没骨气的丫头。在这边住柴房？迁了宫不还是柴房。又什么好挑的。”

　　福禄闻言瞪大眼“当然不一样，靠窗的柴火垛子又干又暖和，靠墙的又湿又冷。咱俩运气好，这边靠窗的柴火多，咱俩可以一起躺，迁了宫的柴房可不一定。”

　　殷长生翻了个白眼，懒得跟她说话。

　　福禄便又央着她，“长生姐姐，求求你了嘛……”

　　殷长生手中的物件终于完工，举起来举起来照着月光正待细看。原本躺在柴火垛子里福禄却突然惊起，抢过她手里的物件埋在柴火里，“你小心些，这东西被别人看到咱俩就没命了！”

　　原是，一个头上扎满细针的小布娃娃。

　　上面写着的赫然是贺边叙的生辰八字。原本殷长生写的时候，被福禄这胆小丫头瞧见，吓得她三天两晚睡不着觉。这扎小人的法子是殷长生跟着降罪下来入了辛者库的才人娘娘学的。

　　这位才人娘娘原先是御花园的宫女，生得有几分清丽，不说话时似满目愁容，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可惜大字不识一个，被老皇帝瞧见宠幸了之后，又嫌她粗俗，不愿给她名分。可谁料，她的肚子争气的很，一次便有孕。
　　如此，才被匆匆抬为才人。

　　生下一公主后，前不久又不知因着何故被贬入辛者库浣衣局为奴。许是老皇帝又嫌她粗俗了也不一定。

　　这位才人娘娘早先家中似乎是与道士颇有渊源，做浆洗时就在殷长生身边念念叨叨。问她才说道是给宫里的女儿祈福聚念。才人虽是个文盲，在这种事上似乎颇有灵通。见有人感兴趣，便惊喜异常，拉着殷长生神叨叨地说，她爱招蚊虫，偏生又在御花园过活，便求着神明娘娘，让她早日脱离苦海。

　　神明娘娘显灵，竟真让她被陛下瞧中。后来有孕时，她又求神明，希望是个女孩。因着男儿纷争多，太子势大，恐容不下她儿。是故想生个女孩安稳守其一生。

　　后来啊，竟果真是个女孩儿。说及此，才人娘娘眼中含泪，嘴角却又有柔情似水的笑。仿佛心都化掉了的模样。

　　她说，虽离了她女儿身边，也要给她日日祈福，才算是心安。

　　殷长生对此不耻，“如若真的这么灵通，你又怎会与你女儿分离。沦落这浣衣局为奴？”

　　说及此，才人便不说话。只是满目忧愁地看着手中浆洗的衣物。

　　这种时候，便是她最美的时候。宛若下凡的神仙妃子，诉不清的愁绪凝在眉头。就连殷长生在这时也会看呆，盯着她不知所以云云。

　　不过，这倒也有些好处。

　　求福殷长生虽不信，但是，为他人引灾她是很感兴趣的。

　　是故，殷长生便时常凑到才人娘娘身边找她说话，手中拿一小块布料朝她扔过去，“喂，你瞧这是什么？”

　　花花绿绿的布料是福禄的宝贝，但这宝贝藏在哪里殷长生每次都知道。福禄每次小日子来时便会腹痛难忍，严重时甚至会神志不清。因此，不管殷长生愿不愿意，福禄缺席的这几天，她的活计都是殷长生代为完成。

　　故而殷长生拿她的宝贝拿的是心安理得。

　　不过单是如此还不解恨，她必须使劲儿拧两下福禄的胳膊才算舒缓。福禄这丫头能吃，胳膊上都是软软的小肉，拧两下也觉不着。每每如此，总要硬挤到殷长生怀里，用毛茸茸的头发蹭两下殷长生的脖子以示亲昵，此时才算完了。

　　月月如此，无一例外。

　　殷长生指着才人怀中的小布料笑道，“可以给你女儿做衣服了。怎样？”

　　才人朝她柔情一笑，“多谢。”仔细将这小布料叠好，藏至心口。殷长生急忙拦她，“那我的事情呢？”

　　才人此时便会皱起眉头，细细地劝导她，“扎小人诅咒祸害别人，算是巫蛊之术。我不晓得。这种事情做了便会折自己身上的福分，折寿也是说不定的。”

　　殷长生根本不怕，折寿又如何。想那贱种贺边叙，少年时一个胳膊都快赶她大腿粗了，如今听说在外带兵，还不知怎样。凭她这个身板，别说杀了贺边叙，就是用拳头锤他一下都能震得自己心口疼。

　　如此，殷长生便只能扎小人诅咒他早早地死掉。

　　殷长生觉得，才人根本就是在骗她，后宫里的女人这么可能不会？

　　这个扎小人的法子，还是她从她母后那里听来的呢。

　　殷长生的母后乃是三朝老臣，太师之嫡女。后来贵为皇后，自然是尊贵，连母后这等尊贵人物，她都会时常拿着小人用针扎来扎去。合论一个小小才人。故而殷长生只觉得是才人不想告诉她，又或者是装作善良的模样，虚伪做派。

　　她最看不惯这种做派，于是撇撇嘴，伸手便去夺那块小布料。

　　才人娘娘却护的紧，刚刚还在浆洗衣物的手，泡在微微结冰的水渠内满是冻疮红肿，却仅仅捂着胸口那块小布料。

　　殷长生气极，“没帮到我，还想要我的东西。那么不要脸呢？”

　　才人喃喃道，“还要给我女做衣衫。”
　　长得一副柔弱姿态，入宫便只能侍弄花草，做着修修剪剪的活计。升了才人娘娘又是养尊处优，刚来这浣衣局还是一副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姿态。如今倒好，整日干活养出了许多力气。

　　护着那块布料护得生紧，骨节泛出青紫痕迹也是不肯松手，无论殷长生怎么抢都抢不动。

　　气得生生拧了才人娘娘胳膊好几下，怒道，“人家再是没娘，也被养在昭仪宫里。好歹是个公主。你都是个贱婢了，还想着她！”

　　才人垂下眸子不说话，像是聋了般呆愣地看着殷长生。

　　殷长生掐腰站着，怒骂了好几声“贱婢！”才拽拽地走去。

　　瘦弱到肩胛骨突出的十分明显，腰板却挺得板直，她是十分擅长用一种厌恶，不屑，或是一种微微怜悯施舍的神情打量别人。仿佛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打量一只蝼蚁，又或是统统把别人视作附在自己身上吸血的寄生虫。

　　长发被几根破布条子系在脑后，好一个破落户。灰扑扑的破旧衣裙，裙角磨出布絮子却还穿在身上。

　　什么须弥长公主，统统是泡影，她早已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