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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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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嘉安元年,秋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宫里一片新旧更替的景象,
昨夜有大风拂过,残枝枯叶落了一地,洒扫庭阶的小太监握着扫帚,将道路清扫出来,以免被管事太监看见,少不了一顿责罚。
他搓了搓通红的手,缩在避风的角落里低声埋怨,偏偏将这苦差给他。
正准备去偷会懒,就见栖梧殿里走出传膳的宫女,手上的食盒竟然都未曾打开,往里一瞧。
果不其然,栖梧殿里伺候的下人全都苦着一张脸,待膳人鱼贯而出,又重新重重地阖上了宫门。
洒扫的小太监望着破旧的天,也不免叹息了一声,喟然道,“这长公主竟如此没福气,皇上的册封才下来,竟然一病不起了。”
栖梧殿内
太医吩咐过不能见风,门窗早已紧闭,室内蔓延着汤药的苦涩久久不能散去。
香炉里白烟缭绕,重重叠叠的帷幔里,露出一张床榻。
榻上躺着一位女子,正兀自熟睡,可眉间紧蹙,似乎正在承受着摧心般的痛楚。
突然间,她猛地咳嗽起来,一张脸很快涨红了,捂着胸口正剧烈地颤抖。
很快有宫女掀了帘子进来,先带了哭腔,“主子,您没事吧,我去叫太医。”
还未来得及跑出去,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拉住了她,“绿庑,不必了。”
绿庑泪水涟涟,看向塌上被病痛折磨的主子,颤颤巍巍地伏地而跪。
顺着那连镯子都已经套不上的手腕看上去,入目的是一张大气美艳的脸庞,女子一双上扬的凤眸,此刻灰败一片,眼下泛着青黑。
她掩在被子下的身体已经如纸片一般单薄,但是却强自撑在引枕上,凤眸只盯着缠枝纹床帐,苍白的脸色下浮现的是不甘,
天空传来几声闷雷,宫殿廊柱上挂着的灯笼在风中不住摇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谢惊死死咬着牙,才能将胸口翻涌的热血忍下去。
她不相信,一场风寒竟能要她的命,只是谁想要她的命呢?
是被她抄家灭族的豪族孙氏?
还是浙江巡抚李子清
……
谢惊将前半生一一在脑海中划过,走马观花的场景在她眼前出现,她悲哀的发现,这辈子,竟然从来没有为她自己活过。
自懂事起,她就在这深宫如履薄冰,躲避来自各方势力的明枪暗箭,初露锋芒后,她成为先皇手里的一把利刃,处理不能见光的案件,为了将谢龄州扶上帝位,她背负了所有文人言官的骂名。
所有人都说,她早就该死。
祸国殃民,插手朝政,陷害忠良,统统都是她的罪名。
谢惊的手指霍然收紧,身体慢慢蜷缩在一起,又来了,那种生不如死的感受又来了。
像炎炎夏日在火炉旁,又像冰天雪地里在湖底。
她此刻想喊,却已经喊不出声了,嘴唇已经被她咬烂,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滑落。
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脚步迈得很轻,很悠闲,推门的力道极不客气。
绿庑看见一行人,立马喝到,“大胆,竟然擅自出入长公主的宫殿……唔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两个宫女合力捂住嘴,跪在了地板上。
谢惊听见声响,眼睛费力睁开一条细缝,将眼前的场景看了个大概。
先帝的小女儿,新册封的安乐公主,此刻正高高在上地站在床榻前,眼里戏谑而不屑地看着自己。
如同在看一条死狗。
谢惊想撑着身体坐起来,无奈身体没有丝毫力气。
只能任由谢妙宜在跟前走来走去。
谢妙宜像是欣赏够了,突然一把揪住谢惊的头发,嘴边扬起一个欢快的弧度。
谢惊被这股力气挟住,头皮的刺痛让她无法挣扎。
她直直看向谢妙宜,眼底如海面般波澜不惊,仿佛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谢妙宜有着一张清秀乖巧的脸庞,此刻嫉妒已经让她面目全非,恨恨道,“谢惊,我真该搬面铜镜,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有册封昭华长公主那日的风光,比一条死狗还不如呢。”
谢惊嗤笑几声,蓦地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嘶哑,她嘲讽地看向谢妙宜,“怎么,你的皇帝哥哥还是没有给你修公主府,过来求我了吗?”
谢妙宜果然被这番话激怒,她猛地松手,将谢惊的身体摔到一边。
谢惊撑着床边,不停地咳嗽喘气,喉咙里的血呛进了血管,此刻满口都是铁锈味。
她努力将脊背挺直,不想失了自己的傲气。
绿庑在地上挣扎,却被安乐公主的婢女死死按在地上,嘴也被捂住,只能绝望地流眼泪。
谢妙宜捉弄够了,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帕子,仔细地擦干净每一根手指,随即将帕子扔在了谢惊的床上。
拍了拍手,笑道,“说起这事,你说,等你死了,我去求皇帝哥哥将你的府邸赐给我怎么样,毕竟我是这宫里唯一的公主了。”
谢惊的指甲已经陷进了手心里,她望着眼前如花似玉,却如蛇蝎般的谢妙宜。
只觉得她从前真是瞎了眼,竟会觉得她天真浪漫,她跟在皇后身边锦衣玉食十几年,自己却只当她可怜,在杀母仇人前得谨小慎微。
“去啊,看他舍得给你吗?”谢惊将头高高抬起,即使到最后一刻,她也不肯被看轻了。
谢妙宜被说中心事,怒气之下,高高抬起手掌,下一刻就要落在谢惊的脸上。
她看见了小几上放着的汤碗,上面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从药炉里倒出来的。
她拿了起来,走到谢惊的身边,轻声细语道,“姐姐该吃药了吧,妹妹服侍你啊。”
不顾谢惊的挣扎,滚烫苦涩的药汁灌进了她嘴里,一大半都洒在了绸被之上。
谢妙宜快意地看着谢惊在她手下挣扎的样子,只觉得解气,手里的瓷碗抵着谢惊的牙齿越发用力,"喝啊,这可是张宥亲自给你找的大夫,就会勾引男人的狐媚子,让你喝!“
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谢惊猛地将谢妙宜往后一推,自己却再也抑制不住,喉间一咳,大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很快染红了大半张床榻。
谢妙宜一个不慎被推倒,幸好身后的宫人及时扶住,正想再羞辱谢惊一番,却将满床的鲜血,不由得也吓得愣在原地。
绿庑推开压制她的两个宫人,抢到谢惊的面前,不住地用衣袖给谢惊擦着嘴角涌出的血沫子。
“主子,主子,”手不住地颤抖,眼泪已经簌簌而下,又回头大声叫道,“快叫太医啊,魏太医呢,主子快不行了。”
谢惊快要阖上眼睛,身体源源不断的吐血,已经让她脸色苍白如纸。
朦胧之间,她好像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绿庑松开她的手,膝行跪到那人的面前,谢惊想抓住她的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听见三个沉闷的响头,接着是绿庑字字泣血的声音, “请皇上给长公主做主,绿庑护主不利,先去了。”
“砰”的一声,是头撞在廊柱上的声音,就再也听不见绿庑的声音。
谢惊已经处在迷离之际。
傻子。
他要是真想护住我,门口的侍卫会让谢妙宜进来吗。
她这个曾经生死与共的弟弟,早就与她离心了。
谢惊感受到身体一寸寸的冰凉,只剩最后一口气吐出,自己便能解脱了。
她好不甘,枪林箭雨里,她杀出了一条血路,如今苦尽甘来,却将所有拱手让人,自己还得背上一身骂名,死后也不能清静。
她余光里瞥见一屋子人和满地的狼藉。
是谁杀了她?
是一直在自己面前扮乖卖巧的谢妙宜吗,她是什么时候做的手脚?
一场风寒为什么缠绵病榻数月,张宥找来的大夫有没有问题?
朝堂上近日风言风语蔓延,这位已经坐稳皇位的胞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谢惊满腹疑窦,最后半口气艰难吐出,她紧攥着的手指慢慢松开,无力地垂在床沿边。
下辈子,不要让她身在帝王家了。
狂风暴雨落下,月落星沉,不到一刻钟,丧钟响彻紫禁城。
嘉安元年,长公主谢惊,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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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安三年,初春
郊外早已绿意盎然,溪水潺潺。
开冻的时节,官道上的马车络绎不绝。
几辆青盖马车例外,行进的缓慢而平稳。
马车低调古朴,看起来无甚起眼,却由几匹骏马拉着,马身健壮、皮毛油光水滑。
在一处茶舍停下,赶马的护卫取了马凳,规矩地放在车辕旁,做完便垂头侍立在一旁。
片刻,下来一个桃面粉腮的小姑娘,手上拿着一个水囊,好奇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有些失望
见不少人将目光流连在她身上,甚至好奇地探向密实的马车。
她圆眸一瞪,骂了句,“看什么。”
这边喝茶吃酒的人,都是些码头扛大包的粗人,或者是附近几个村落的泥腿子。
见到有这样的好马拉着的车,自然就对车里的人产生好奇。
但他们自知身份低微,被车里下来的人骂了,也只敢讪讪地移开眼。
倒是车厢里传来一道声音,帘子也被撩开一截。
“青杏,不得无礼。”
青布帘子上的手指纤纤,如同刚出窑的白瓷。
更遑论那如玉石相击的清冷嗓音,带着贵女的矜持,又有几分少女的娇软。
“诸位见谅,家中下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冒犯了各位,今日的酒水我请客,还望大家开怀畅饮。”
茶棚里小范围地涌起欢呼声,这下,倒是没人再往马车里窥探了。
就是小丫鬟在取水经过他们的时候,几个大汉故意朝店家大喊,再来一坛女儿红!
青杏脸都气红了,跺了跺脚,却没再多说什么。
结账的时候,店家躬着腰,脸笑成一朵菊花,千恩万谢地看着青杏上马车。
马车辚辚声响起,车窗上的青布再没有晃动一下。
片刻过后,就连灰尘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店里这才有人敢出声,下巴朝马车的方向扬了一下,低声问,“那是谁家的马车啊,京城里的小姐怎么这个时节往回走。”
店家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在两块木板搭建的柜台后“劈里啪啦”打算盘。
随口答道,“我看马车上写了一个沈,不知道是哪个沈家。”
在码头扛大包的脚夫,消息来源快,京城里的事一阵风就传到他们耳朵里了。
其中一个面皮漆黑的汉子,一拍大腿,酒碗一撂,“就是听说沈家二房要回来了,没想到竟是走这条路。”
还是有些人蹙眉不解,“沈家二房?”
话刚说出口,立马有人接茬。
“忠勇伯,沈承骁啊。”
话匣子就此打开,关于沈承骁的话题无数,众人捏着一个残影,开始无限想象。
身高八尺,容貌甚伟。
骁勇善战,万夫莫开,当年以一柄银枪就挑了漠北王的头,生擒了几个王子。
朝廷要给他加官进爵,他却主动请缨镇守边疆,立下边患不绝,永不回京的誓言。
……
众人的讨论声,主仆几人自然没有听见。
车厢内
方才下车打水的丫鬟气鼓鼓地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浅月服侍小姐。
刚才灌满的水囊早已空空,车上有随时可供应的山泉水,方才青杏去茶肆买的水,是专门给小姐洗漱用的。
沈宁用棉巾净了面,原本白皙的脸染上浅浅绯红,更显得细腻,抬起头,一缕乌发贴在脸颊边,灵动非常。
天光透过青布洒进来,沈宁端坐在车室内,恍若神妃仙子。
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纤薄,容貌清丽逼人,尤其那双潋滟的眼,见之忘俗。
两个从小就在身边照顾的丫鬟,此时竟瞧的有些痴了。
沈宁用棉布一点一点擦着如葱管般的手指,缓声说,“青杏,你这脾气,进府之后得改改。”
青杏性格冲动,做事易怒,但也是最忠心护主。
是以沈宁从来没有对两个丫鬟说过重话,只是此番上京,山高路远,波谲云诡,她不得不提点一下。
她哼了一声,嘟囔道,“难不成他们还敢欺负小姐不成。”
沈宁听到这话笑了,拉开青布帘子往外看了看,日头已经出来了,远处彤霞一片。
”沈府可不只有我这一个小姐,我们此番回去,不知道会扰了谁的眼。“
青杏面向沈宁半跪着,愤愤不平,仿佛已经看见自家小姐受欺负的样子。
”那我就告诉老爷去,让老爷替我们出气。“
沈宁端起小几上的清茶喝了一口,清丽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望着挥舞着粉拳的青杏,摇了摇头叹道,”傻孩子。“
车厢外的声音渐渐喧嚣,传来摊贩的叫卖声和密集的马蹄声响,各种说书唱戏的响动不绝于耳,跟搭上戏台子唱上了一样。
赶车的马夫是沈家的家仆,恭敬地说,”小姐,已经到京城了。“
沈宁一路上不曾掀过几次帘子,此刻竟十足好奇,掀开半边帘子,看了出去。
远处巍峨古朴的城墙,经历上百年的风吹雨打、改朝换代,依旧是不可侵犯的样子。
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他身上,半边身体在云雾间,像是一头沉睡的巨狮,就等一声令下,号角吹响,凌冽的眸子立马睁开,居高临下地望着城外的人。
洞开的城门外,排着一列列等待入城的百姓。
日光强烈,几乎睁不开眼,可他们却有序地排着长队,身旁的士兵拿着长矛短剑,鹰隼般的眸子在每一个人身上趋巡。
沈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久违的一切。
一旁的青杏也好奇地往外看着,跟安静的浅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一路上,可苦了我们小姐,吃不好,睡不好,这下到了,也算是尘埃落定,有惊无险。”
听到这话,沈宁微阖的眸子睁开,依然望着远处的城门。
声调带着冷意,几乎是一字一顿,”这一截路,才刚刚开始呢。“
听不明白,青杏刚想问,就被一直不说话的浅月掐了一下。
青杏”嘶“了一声,吃痛地看向浅月,不明所以,但总算忘了自己即将问出的话。
盛京城人烟繁华,贸易阜盛,尤其是西市的朱雀大街,自然是邻靠边界的宣府比不上的。
两个跟在沈宁身边,见过不少世面的大丫鬟,此刻都忍不住掀开帘角往外看。
反倒是在城外兴致勃勃的沈宁,靠在车厢靠垫上,专心地翻着在路上买的杂记,竟是一眼也懒得朝外看。
马车在一座气派庄严的府邸前停下,门口立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东西角门开着,小厮领着客人往来。
一早就有一群仆妇在门口候着,见着沈府的马车到了,一窝蜂地迎了上来。
“二小姐,您终于到了,老太太和夫人小姐都在等着您呢。”
“老太太听说您是今天到,老早就让厨房备好午膳,心疼您这个不在身边的孙女呢。”
老婆子们身份低微,进不去内院伺候,只能在特殊场合说点喜庆吉利的场面话,讨几个赏钱。
沈宁听见马车外的声音,将手上的书放回原位,修长的指尖在泛黄的封面上滑过。
“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劳烦嬷嬷在外等候,浅月,替我谢谢几位嬷嬷。”
白花花的赏银落在手里,几个老婆子脸笑成了菊花,对这位陌生的二小姐多了亲近之感,说话就更加体贴了。
“一路舟车劳顿,二小姐见完老太太,早些去闲池阁休息,这是府上最大的院子,最近几天刚打扫出来,东西都是上好全新的,专门留给二小姐的。”
马车里的沈宁笑了笑,刚打扫出来,也不知道先前让谁住着。
青杏先踩着矮凳下来,对着围在一团要赏钱的老婆子没好脸色,但是刚才小姐在马车的教训,青杏还是听进去了,脸上僵硬地扯出三分笑。
几个老婆子眼观鼻,鼻观心,目光落在车厢里,屏住呼吸等待二小姐出来。
若这位久未归家的二小姐是个难得美人,这府邸又得热闹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