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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0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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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苦短。
天未大亮,白露便来敲门,低声唤道:“娘子,马录事遣人来,道有急事寻您。”
温璟倏然睁眼,哑声一应,白露便带着小丫推门而入,替她挽发穿衣。一番梳洗后便急急出门,只顾得与白露道:“待天亮再遣人同哥哥说一声,请他替我好生招待世子,若有事便来官衙寻我。”
她走得极快,脑中也不得闲,暗自盘算有何急事能令马录事等不及点卯便匆忙来报。
及至官衙,抬步而入,抬眼一扫却没见着马录事,院内立着一道黑影,宽肩窄腰长腿,背手肃立,闻声转头,刀唇扬起,凤眸含笑。
她脚步一顿,杏眸望了一眼青灰泛白的天色,没好气道:“何事这般急?”
傅琰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递给她,口中道:“城门一开,我便要赶回军所,怕来不及。你看看这奏章和十策,可有不满意的?”
城门卯时开,眼下约莫寅时刚过,时辰尚早。
温璟接过两物却没有马上翻开,缓步走至屋内,脸上倦色仍浓,眼皮微耷,杏眸氤氲,不时抬袖掩口。
昨夜饭后,她又同温璟讨论了一番朝中形势。
兴元帝膝下仅一子一女,太子为皇后所出,公主为贵妃所出,皇后贵妃母族皆为世家,昔年匡扶天家登基,权势甚重。
自温璟走后,皇太子病症愈重,已有不能起身的传言流于朝内。太子膝下仅有一幼子,嫡妻所出,然出生时便丧母,后太子又病,有克父克母之嫌,向来为天家不喜,自出生至今未曾见过天家一面。
长公主监国一年有余,铁腕镇压流民灾祸,将崇州、幽州流民尽迁于江南诸道,朝内对此举褒贬不一。其后,她以二州灾祸处置不力为由,一举贬谪诸多太子派系的官员,空出来的位置尽换成自己的人,由是权威更重,甚至有归附太子派的官吏转投她门下。
朝内两派分立,因长公主监国,其派系甚至更压太子党一头。不少尽心辅佐太子多年的老臣谈之愤慨,暗指长公主居心叵测,意在皇位。
安国公府向来不参与皇位之争,只听命于天家。然近来,亦有不少依附两派的朝臣前来游说温玖和温父,意图将他们拉到自己一边。
温玖自幼便得祖父教导,装聋作哑,从不肯表态。然他接到巡抚岭南的旨意后,长公主府竟派人送来一个箱子,直言长公主体恤温璟抚视岭南辛苦,特赐薄礼以做慰劳。
温玖将那箱子原封不动地带来,她打开一看,尽是专供皇族女眷享用的药品珠宝华服。不提别的,单那一瓶回春丸,便是千金难求的宝药。其中何意,不需再道。
更深灯摇,温玖幽然一叹:“动荡难免,留于此地,倒也未尝是个坏事。”
温璟抿唇不语,半晌问道:“傅家眼下如何?”
“傅家?”温玖扬眉,抬手呲了她脑门一下,没好气道:“他们能如何?定国将军手握重兵,一心忠上,不管太子还是长公主都只有拉拢的份,你就甭操这闲心了!”
“这话你也就在我面前问,要让父母听到,非给你气出个好歹不可。他都被傅家除族了,你还为他操这心……”
想到温玖堵她耳旁碎碎念到亥时都不甘休,温璟不由瞥了一眼身旁亦步亦趋的男人,面色微愠。
看他这幅浑不在意的样子,倒真是她自作多情。
傅琰一撇头就对上温璟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眼神,剑眉斜扬:“怎么了?”
“无事。”温璟气闷,脸颊微鼓又瘪下,自嘲道:“不过是我自寻苦吃罢。”
自寻苦吃?
傅琰眉间一皱,目光描摹过她似恼似怨的脸色,记起昨日温玖对他的冷眼,心中了然。
想必她昨日回去后,定是让温玖耳提面命不许同他往来,再大加劝诫她早日回返长安,亦或还会劝她接受瑞王世子的示好……
唇角微扬,心中却冷。
他有心想令她高兴些,但于此事上却不知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昨日狠话已经放过,她留在这的日子俨然已短,两人能见的机会所剩无几,他再不想令她恼怨。
想着,他唇角扬得更高,脚步停住,“城内有一扁食,馅大皮薄,颇有盛名,可愿一试?”
“现在?”温璟诧然。
傅琰点头,下巴一扬:“就在衙外长街上,费不了多少功夫。”
见温璟踌躇,他软了声道:“就当怜我还要奔骑回营,陪我一道罢。”
温璟颔首,将那奏章又退到他手里,佯作施恩道:“那便去吧。”
傅琰淡笑,领她走出门去,拒了想跟上来的侍卫,只两人朝长街上走去。
天还未全亮。雾气蒙蒙,潮气湿重,青石板上润滑暗沉,踩上去音色微厚。
昨日人潮汹涌的长街眼下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店家在忙着支摊摆货,忙得头都不抬。
温璟微提着袍摆,落后他半步,一路走一路看,突然开口道:“这般早,那铺子不会还没开罢?”
男人转头望她,扬唇一笑,“自是知会开才带你来。”他一抬手,指向街边的一个小巷,巷口处隐有热汽浮出:“到了。”
温璟水眸一转,径自抬步往那走。
傅琰轻哧一声,缓步跟在她身后,看她窈窕身形,眸光愈柔。
到了那巷口前,温璟一眼就望着那只由几根竹竿、一块大帘布支成的扁食店,店内有一口大锅,滚滚在沸,有一木桌,其上铺满白粉,有一妇人手快如飞,一手拈皮一手塞馅,拈口后抛于旁边的大碗中,另有几张竹桌矮凳。
听见人声,妇人抬头,先看着温璟,脸色一怔,然后见着傅琰,忽而松了一口气,笑着招呼道:“团练今儿来得早,可同平日一样?”
傅琰点头,朝她道:“来两碗,一碗不要芫荽。”
妇人飞快应了,见温璟正拧眉看着她,哂笑道:“团练,使……使君,坐,你们先坐,马上就好。
“你认得我?”温璟挑眉,眼里带了点好奇的神色。
妇人抬肩,手臂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小心翼翼道:“这街上讨生活的,谁不认得使君,昨日,昨日。”说着喏喏道:“刚刚打眼一见着,不敢认,使君恕罪。”
温璟今日起得急,随手扯了昨夜穿的鹅黄襦裙就往身上套,发髻也是松松地挽起,与昨日那白衫束发,庄重肃然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见妇人的脸色越发僵硬,扬唇笑了笑,声音清丽悦耳:“阿婶不必紧张,只当我是个寻常食客便好。”
妇人诶诶两声,两手在旁边放着的湿布上一抹,便转身去弄那大锅,一手捞起大把扁食,下于锅中。
温璟收回眼神,随意挑了张矮桌坐下。许是时辰尚早,店里只有他们二人,巷子里也不见人影,唯有从锅中飘散的热汽弥散空中。
傅琰解刀坐下,黑色长刀搁于桌上,长腿交叠打成菱形,高大的身子窝在矮小的竹凳上,颇不搭调,然他脸色平静自然,没有半点勉强之色。
温璟问:“你常来此?”
傅琰点头:“此店专做夜间营生,来得早或走得晚,便在这凑合一顿。”
看着温璟不置可否的神色,他压低声音道:“别看这简陋,但这味道可半点不输长安城内的云香阁。”
云香阁是长安城里最知名的酒楼,菜肴众多,然温璟最爱的还属它家的扁肉。
以前在书院时,下学后总要缠着温玖陪她去吃一碗才肯回家,温玖怕父母责骂,求三次能允一次。
后来温玖早走备考太学,陪她回家的人换成傅琰,不用她开口便主动陪她去,后来还向大厨偷师,却总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想起旧事,温璟目光微软,红唇微噘:“那得我说了算。”
傅琰笑笑,眉眼间不觉流露出几分宠溺,一如当年。温璟看得微怔,但蓦然又想起昨日他放的狠话,不由撇头不愿再看,心下酸涩。
傅琰笑面一僵,抿唇不言。
这时,妇人一手端着一碗扁食走近,非常自然地将不放芫荽的那碗置于温璟面前,堆笑道:“两位慢用。”
温璟轻声道谢,从桌上摆着的竹筒中抽了竹筷,一手持筷一手持勺,先舀了一个飘在最中央的扁食。
被煮过的扁食皮软透亮,里面的红粉几乎要将薄皮撑破,看着颇为诱人。破晓之前,本就是最乏最饿的时候,温璟再忍不得这诱惑,不顾还未散去的热汽,抬手往嘴里送。
“小心烫。”傅琰皱眉。
温璟红唇微张,嘴中呼着热气,杏眸没什么力道地剜了他一眼,复又抬睫,细细品起其中滋味。
肉香满溢,皮薄劲道,软肉弹牙,层次分明。
再看碗中漂浮的扁食,大小匀称,汤清色亮,有细碎葱叶撒于其上,更添几分意趣。
无论品相滋味,都半点不输云香阁精心雕琢后的出品。
她扫了一眼还未动筷,扬眉含笑着等她点评的男人,撇了撇嘴,故作勉强道:“平平常常吧。”然不自觉亮起的眼神和微扬的嘴角早就出卖了她。
傅琰看在眼里却不说破,故作严肃道:“能得使君一句平常,当得是小店的荣幸了。”
“哼,快吃罢。”温璟瞪他一眼,“要误了时辰可别怪我,是你自个的主意。”
傅琰笑意更甚,这才动筷。
安静的巷子里,两人对坐而食,傅琰时而抬头去看温璟,口中低声说些什么,被温璟瞪了也不改笑意。
飘荡的热汽与雾气渐掩了他们的容色,偶有路人经过巷口,抬眼一看便会心一笑,只道是对恩爱的小夫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