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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0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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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两腿交叠,坐姿恣意的傅琰在温璟起身时便挺直了脊背,一双上挑的凤眸盯着两人,黑眸幽深,神色冷淡。
温璟还未来得及换下被污渍染脏的白衫,然身形玉立,倒让人不由忽视掉那些污色,眼中只能留下那一道窈窕潇然的身姿,一抬袖一拱手,都是百年簪缨世家培养出来的气度。
立于她对面的男子一身月色镶金圆领袍,举手投足间尽显皇亲贵胄的华贵,笑若朗月,眼里眉间尽是说不出的柔情似水。
两两对视间,当真好似一对极为般配的壁人。
随意搭在椅把上的手臂骤然绷紧,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马靴蹬地,男人倏然起身,在三人诧异瞥来的眼神中缓步走至温璟身边,拱手道:“臣为安南长史,同代安南百姓谢过世子。”
李逸尘自然是认得面前之人的,定国将军幺子傅琰,也是温璟的前未婚夫,一个他曾嫉妒得抓狂的人。
他的视线极为缓慢地扫过他一身沾尘带血的黑衣,唇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心底冷笑。
同是男人,他自然看得懂傅琰的敌意,不过……
他的唇角勾了勾,笑容微讽,过了半晌,才淡声道:“孟长史不必多礼。”
男人的神色不似之前面对温璟的和煦,疏离又漠然,傅琰却全然不放在眼里,扬唇一笑,又转向温玖,一副主人公的姿态道:“温大人,关于安南的乱事,我还有事同使君商讨,不若就请大人与世子先至官舍暂作歇息,待事毕后,我再设宴招待二位,如何?”
傅琰的说法合情合理,温玖虽有意与温璟论一番这些日子的条条道道,但对上傅琰正气凛然的神色,也不好在这多说什么,只好敷衍道:“那便依孟长史所言。”
话音刚落,傅琰便侧身朝外唤来马录事,吩咐他好生招待温大人和瑞王世子,而后在马录事诚惶诚恐的表情中,同两人挑眉笑道:“安南地处边陲,比不得长安贵气,若有慢待之处,还望两位海涵。”
话虽如此说,但他脸上可没有半点惭愧之色,看在温玖眼里和挑衅无异,又狠狠剜了他一眼。
两人早年多有交情,然自傅琰干出那等负心之事后,温玖便单方面割袍断义,只差把他当死敌看了。
温璟负手而立,对他们暗打的机锋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不知。
温玖刚迈出几步,见傅琰紧贴着他,恨不得早点把他送走的样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不知在想什么的妹妹,到底按捺不住心中不忿,顿住脚步,转头唤了温璟一声。
待她不明所以地走来,温玖深吸一口气,肃声道:“他既是安南长史,后续善后之事便交予他来办,你同他交代好后速速来找我,父母有话让我带给你。”
父母能带的话左不过就是那些,哪值得温玖这般郑重其事地叮嘱,不过是怕她同那人多待罢了。
温璟心知肚明,眼露无奈,表面却乖顺地点头应诺。等送走了这计划之外的两尊大神,她长声一叹,薄削的肩头一垮,转身望向身旁似笑非笑的男人,秀眉轻挑,语气微扬:“团练今日可真威风。”
“比不得使君。”傅琰朝她看来,凤眸里满是玩世不恭的笑意,“运筹帷幄,舌灿莲花,这一出欲扬先抑的戏排得真是好啊,今日之后,无论是安南还是朝内,怕是无人不晓使君大名。”
温璟轻呵一声:“彼此彼此,团练也不遑多让。”
见他没应声,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好似在等着些什么,她嘴角微勾。
原本按照她的安排,待傅琰领兵将埋伏城外之人擒获回城后,再有假扮的朝中来使出现,给围堵官府的添一把火,逼他们仓惶起事。
但温玖的出现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所有的安排都被迫提前,她走出门时并没有全然的把握能控制住围攻官府的局面,只是不得不去。
所幸,他回来得很快。
想着,她杏眸微闪,轻飘飘地夸了一句:“表现不错,配合挺默契。”
男人满意地笑了笑,转身慢悠悠地朝屋里走去,“得使君一句夸赞真不容易。”
温璟冷哼一声,杏眸上瞥,威胁道:“不要我就收回了啊。”
傅琰轻笑:“说出去的哪有收回的道理?”
他走至案后,掀袍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桌上她刚写了一半的奏章,垂头翻看。
温璟依靠在案旁,抱臂看他。
宽大的梨木书案削弱了几分凌厉的气势,男人硬肩笔挺,碎发微挡住他利如刀刻的侧脸,只露出垂下的眼睫,英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他看得专注,不似平日所见的摄人,反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
但她知道这只是表象,又莫名回想起一个年少时常有的念头。
那是在麓山书院的时候。
长在漠北的将门子弟与规矩繁多的书院格格不入,端坐于肃重安静的课堂,却总不时作弄些声响引她分神。待她偏头看他,眼神相询,男人又故作严肃地低声训她:“看书时莫要分神。”
他平时对她极好,唯独在扰她分神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她气得牙痒痒,总恨恨地想着,待长大后他为公务所困,再慢慢报复回去。
不料世事弄人,本以为再也没有这一日的。
想着,她勾唇轻笑,眼里多了些说不明的意味,下一瞬,突然弯过身子,红唇几乎要贴上他耳尖,柔声道:“团练可看得懂?”
男人猝然回头,唇瓣擦过她的脸侧,黑眸里还带着尚未散去的薄怒。
温璟僵住,杏眸圆睁,心跳停了一瞬后又极快地跳动起来。
她的手指蜷缩,感受着脸上残留的那一抹柔软却微凉的触感,脑中一片空白。
傅琰在触上她的那一刻便下意识后缩,身子后仰,与她拉开了约莫三拳的距离,但仍是极近,连她细长的睫毛都能看得根根分明。
僵硬的唇畔上仿佛还停留着那一瞬绵软微热的触感,他身子僵硬,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一抬睫便是她五官精致却有几分呆软的小脸,一落睫便擦过她微敞领口下的雪白。
虽然隔着几尺,但谁让他心里有鬼,只觉得柳下惠面临的考验也不过如此了。
正是盛夏时分,屋外蝉鸣鼓噪不绝。
但温璟充耳不闻,只觉得耳间听到的只有嘭嘭的心跳声。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见他只怔然地望着她,宛若被恶霸调戏的娘子一般,一咬牙站直身子,抬袖掩口,轻咳几声,背过身道:“这奏章有问题么?”
温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得平常,假作无事发生,然一偏头,对面光亮铜镜上映出她满面红光,眼带羞赧的脸色,无声指责她的自欺欺人。
只是个意外。她皱了皱眉,努力同镜中人争辩。
身后之人轻咳一声,语气听来有点委屈幽怨:“使君莫不是故意的?”
温璟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到,半俯下身咳得惊天动地。
傅琰一愣,继而轻叹一声,起身伸手轻拍她的后背,眼里透出几丝无奈。
待缓过劲来,她猛然转身,双眼圆瞪,低斥道:“明明是你占我便宜,还反口污我,无耻!”
男人闻言,摇头低笑,眼里尽是调笑的意味,待她眼中火光几近迸溅时,才拿起奏章递到她眼前,幽幽道:“使君把骠骑将军旧事全揽在自己身上,难道不是故意的?”
温璟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更是恼火,抢过奏章道:“什么故意,此事本就是我的主意,我不过如实以报。”
“连骠骑将军旧事也是使君在长安时便听得,孟某在此事中全然无知无责,好一个如实。”傅琰挑眉,边说边打量温璟的神色,眼里神色莫辨。
“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何必揪着不放?”她摆摆手,声音里满是不耐,好似傅琰纠结的事在她眼里压根不值一提。
但真的不值一提么?
私下打听军中旧闻,甚至为已经盖棺定论的旧闻翻案,本就是大过。
她在奏章中全然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提及他的部分不过是一句:遂派安南团练使领兵擒拿真凶,平定围堵官衙之乱。
看似将谋略此事的功劳全安在自己身上,实际是将全部的风险都自己背了。
傅琰心知肚明。
她这一番图谋为的不过是将他这个改名换姓的罪人从此事中摘出去。
望着她躲闪的眼神,心底涩然。
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找不出一句可道。
凤眸闪烁半晌,终是幽幽一叹,意有所指道:“不必这般小心,知我在此者,不只你。”
温璟愕然,抬睫望他,眼中尽是疑惑不解。
他却不能再道,伸手从她手中拿过奏章,又看一眼后,几把撕碎,藏于怀中。
温璟慌忙去抢,甚至伸手要去扯他领口,口中急道:“嘿,我写了好久呢!还给我!”
傅琰黑眸一沉,双手扯下她按上他胸口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双眼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看她的神色由慌乱到无措到微恼,终是开口:“温璟,此事是我同你一起做的,无论功过,都该你我同担,你既不能也不该撇下我一个人。”
“那日我应过你,若你能带安南渡过这一遭,我便信你。现在,换我来说这句话,我既能屹立安南多年,你便该信我。”
男人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温璟望向他眼底深处,想要从其中找出一丝能够拒绝他的破绽,但终是徒劳。
良久,她强硬地抽回手,愤愤道:“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