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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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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放晴没两日的安南,又迎来一场台风侵扰,狂风暴雨毫不留情地往下砸,一夜间不知断了多少树木。
但安南官衙中,无人关心那被砸断的树木有多少,人人都在问那地上还剩多少草药可用。
坐于正堂中的少女一身常服,外罩一件红色软袍,衬得还有几分病色的面容更白,直看得一旁站着的马录事眼露忧色,生怕她刚好的身子又倒了下去。
温璟却全然顾不得这些,她翻着下边县衙传上来的文书,眉头越皱越紧。
短短五日,安南所有县衙都上报了疑似丹花痧的案例,即便傅琰一早便暗中传令,若有疑病者,皆拘于住所,不得外出。
但这丹花痧还是如同当年一般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即便早知这病威力,但她这几日真看着这疯涨的病例数量仍按捺不住心头狂跳,唇角抿了又抿,良久才道:“不是已经将药方都下发各县衙了么?为何这病亡数量不减反增?”
马录事低叹一声,苦涩道:“使君有所不知,各县的药堂都快被抢空了,百姓便是拿着药方,但无处买药,只能逮着那药方里见过的草药,胡乱炖煮一通,结果这病没好成不说,这几日上报的案例还有不少是误食毒草而亡的。”
“而且,有些村里头的草,甭管什么草,都快被拔光了。百姓哪知道什么好坏,就听这野草能治病,全都一哄而上了。”
温璟听着,脸色越发凝重。
那日她熬过去后,赵军医便急急改了几个药方,按着症状送给倒下的护卫一一试过后,便听得马录事来报,言称安南府里已经有丹花痧病死之人,请傅琰裁断。
傅琰认为此病单靠官府之力定然是压不住的,不若将该病症和药方皆公之于众,令百姓自行医治,以免掖着藏着,造成更大的恐慌。
她虽然觉得这样有些鲁莽,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也没说什么。
为防有县衙有意藏私,傅琰亲自领的安南军到各县衙巡视,确认各县衙都一板一眼地把病症和药方都知谕各村里正后才回来。
不想一回来,就遇着匆匆赶来的张副尉,告诉他安南军中也有丹花痧蔓延,且来势凶猛,请傅琰回军统帅。
温璟当时身子刚好痊愈,听到张副尉的禀报,下意识就想拦他。
他和她同吃同住几日,没有染上已经是上天庇佑,这一回军,便是有药方在手,也是身犯险境。
忽有一阵劲风呼啸而过,吹得桌上的书册都飞了一地,马录事和几个小吏忙不迭地低头去捡。
温璟却不觉怔然,捏紧了手中握着的文书,脑海中又想起傅琰回返军营前的那一幕。
院内大雨倾盆,劲风卷着豆大的雨滴往屋内砸。
她身着白色中衣,披着长袍,追到廊下,用尽全身力气才叫住那道往外走的黑色身影。
傅琰一身黑色雨披,转身,立于雨中,像帘幕一般的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眸中水雾氤氲,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吼:“傅琰,你疯了!军中疫病蔓延是何种速度?你真当自己百毒不侵么?留在军外能调度医士药材,能领兵防乱,你回去除了染病还能干什么?!安南府呢?你也兼着安南府长史,你就不管了么?!”
男人望她半晌,抬步走来,脚步声被雨声所掩,背光而来,他走得不慢,但却又似过了好久。
等他终于站在她面前,她才看清他的脸上全是水意,额边碎发都被雨水浸湿,滴滴答答往领口滴水。
黑眸沉沉,有决绝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意味,看她半晌,才似下定决心般道:“我走之后,由你代行长史职责。”
她顿时怔然。
那日她不顾两人脸面,用私情道义威胁他,他也没有答应,只说要考虑一番,后便带兵巡县,一直没有给她只言片语。
她以为他早就定了决心,不管怎样都要将她送走,正想着另寻他法。
不曾想,他却是突然要将权柄交给她。
见她不吭声,男人自嘲地笑笑,继续道:“温璟,我也要不讲道义一次。”
“你是我的私心,安南军是我的责任,我既因一己私心守在你身旁,现在必然也要因着责任去守着我的安南军。”他望着她的眼,说得很慢。
“而安南府,我求你留下,替我守着安南府。”这句话说得艰难,几乎是一字一顿。
她听清了,却又像没听清一般,眼里都是质疑和恍惚。
那个前几天还一心要送她走的男人,现在让她替他守着安南???
“我回去,不是因为我真能解除疫病,而是一个信念,我在,安南军就不会乱。”他似看出了她的疑问,沉声解释道:“自古领兵作战,唯信念不倒,方能图胜。”
“安南府,也需要一个信仰。”他吸了一口气,“对于百姓来说,长安来的使君,从丹花痧中挺过一遭的兴民使便是这个信仰。”
说着,他的声音放缓,似呢喃了一句:“你总说我不信你。”
她抿了抿唇,脑中思绪翻飞,心绪难辨,不知该说些什么。
张口无言间,天边忽有亮光闪过,照亮了男人本隐于暗处的面容,望着她的黑眸里如绽星辰,音色如剑,直抵心底最深处:“若你能带领安南渡过这一遭,我便信你。”
院外传来的奔跑声拉回了温璟飘远的思绪,她凝眸望向院门,一个小吏正狂奔而入,雨披半开,褐色官袍已全被浸湿。
她刚站起身子,那小吏已经跪倒在屋内,匆匆道:“使君,百姓一早围了仁济堂,现在两方打起来了,说,说是要劫了仁济堂呢!司马一早便令人去拦,但百姓越围越多,要拦不住了!”
“什么?!这些人是要造反么!”马录事惊呼出声。
仁济堂是安南府里最大的药堂,遍布各县,实力最强,在民间声望最高,其总堂就设在安南府官衙附近,若是真让仁济堂在眼皮子底下被劫掠,那安南府官衙的威名真是荡然无存了。
马录事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惊颤间却见温璟已抬步往外走,正要开口劝阻,就见温璟瞥过来的视线,目光冷厉得让人生不起一点辩驳之心,“去城门令张副尉关城门,兵分两路,一路严守城门,一路过来,乱子平息之前不能放人出城!”
自她病倒后,傅琰就令人增强了安南城的守卫,药方最早下到城内,药品供应也充足,这些日子百姓虽然惊慌但还算有序。
她昨日刚与仁济堂谈好低价供药之事,今日仁济堂就被百姓围攻,其中定有蹊跷,不得不防。
刚走到衙门口,丁一和王都头已整好全部人马在等,约莫五十人,身着武吏常服,手执长刀,即便在暴雨中也面不改色。
温璟轻扫一眼他们的脸色,心中微定。
赵军医的药方就是在护卫队中试出来的,都是练武的健壮小伙,药下得狠,好得也快,虽然人看着都清减不少,但好在都活下来了。
她冷声道:“平乱为首,没有我令,不得伤人。”
等众人齐声应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仁济堂走去。
隔着一个街口,便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打杀声。
有民众的责骂声。
“他们和官府是一伙的,把药材都藏起来了,就是让我们等死啊!”
“说什么不抬价,都是骗我们这些穷人的,根本就不打算卖药给我们!”
有官差的呵斥声:“住手!放下刀,放下斧子,有话可以好好说!”
“没有药不就是要逼死我们么!”
“冲啊,把药抢出来大家伙就有救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好似一声令号,所有围着的百姓都不要命地往前撞,眼看被练成一排的官差挡住的木门就要被撞开。
“疯了,都疯了!”马录事站在街口看到这疯狂的景象,眼都瞪大了,口中不住地喃喃。
他右手撑着一把黑伞,堪堪替温璟挡住雨水,却挡不住逛个不停的狂风,毫不留情地掀翻了她带着的帷帽,露出了一张苍白冰冷的脸。
温璟望着那显然已经失去理智的人群,右手攥成拳,指尖死死抵着掌心,左手抬起指向药堂前悬着的一排白色幡旗,沉声道:“丁一,那一排旗,全给打下来!”
“是。”
丁一答得毫不迟疑,向后点了两个人,如同魅影一般火速窜到左右两侧,辨不出他们如何动作的,刹那间,一排幡旗嘎然而落,蒙住了最前排正与官吏推搡着的人。
“诶呀,什么东西!”
“啊,我看不见了,谁踩我!”
“官府来人了,快跑呀!”
突落的幡旗砸不伤人,但却让刚刚凝成一股绳蒙头往前冲的人群乱了阵脚,下意识想往外跑,你推我挤间倒了一地的人,在大雨中好不狼狈。
温璟一抬手,王都头便领着剩下的人团团将闹事的人围在中间,刀剑半出鞘,目光冷冽地盯着他们。
领着官吏守在最前方的孙司马在几个手下的帮助下终于从蒙头盖脸的幡旗中钻了出来,灰头土脸,头发凌乱,连呸几声吐尽口中尘土。
一抬眼,孙司马就看见远处一把黑伞下的那抹亮色,鲜艳的正红色在这如墨如烟的雨景中格外夺目。
女人步伐不急不缓,眼神平直,下巴微扬,目不斜视地从一片混乱中走过,身边有带刀侍卫小心拱卫着,气势凛然。
他双眼放光,高声道:“属下拜见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