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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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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西斜,烛火摇曳。
温璟倚靠着窗台,手中抱着一卷书册,灯火将她的侧影印在木棱窗格上,轮廓柔美得好似精心雕琢的仕女图。
房中的另一人却没有这般平稳的心态,他背着手在紧闭的门前来回踱步,不时附耳于门上,试图分辨从堂屋里传来的只言片语。
立于门侧一人高的扁担突地被撞倒,沈文青几乎立时跳起来,引得温璟抬眼望去:“可有伤到?”
“学生无碍。”他忙摇头,轻嘶一口气后背着手走回桌前,唇角翕动几下才捏着嗓子道:“恩师,学生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温璟没有抬头,又翻过一页书册,语气有几分漫不经心:“讲吧。”
“学生愚见,恩师给唐族长开的征地补偿,许是有些冒进了。”
“冒进?”
“是。”沈文青顶着温璟打量的目光,头皮有些麻,顿了一会才道:“凡出田地者均可与安南府衙前刻碑记名,设码头于寒水村,每年额外允三名族中学子入县学就读……这些补偿尚未于安南府商议,若唐族长真答应了,那,那……”
“若真答应了,再与安南府商议也不晚。”女人答得笃定,水灵的杏眸里没有半分迟疑。
“可是,可是。”沈文青握紧拳头,挣扎了好半晌才压着声道:“安南府的守官并非好相与之人,学生只怕商议不来呀。”
温璟放下手中的唐氏族谱,摆手示意沈文青坐下,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为师正要问你,安南府长史是何来历?有何喜好?”
沈文青握着茶杯,拧眉沉思片刻才开口道:“若学生记得不错,安南府没有刺史,目前代管政事的是应该是团练使孟平……他,战功赫赫但性情却算不得好,就是借着都督的名义,也不定能压住他。”
“哦?”温璟心中一顿,掩饰般地抬手将垂落的鬓发挽回耳后,长睫低垂,声色几乎听不出半点异样:“此话怎讲?”
“说是这孟团练,原来不过就是一个百夫长,三年前倭寇侵扰安南,原团练使阵亡,安南差点失守,危急之时,是他带着几百人的骑兵死死抵抗住了,还反杀了对方几员大将。那一战后,他便直接被提为安南团练使。”
“半年后,原安南府长史告老还乡,都督照例写了奏折提了个人任安南长史,但这奏折呈上去就再没了音信,都督只好令孟团练暂代长史之职。”
“一年前岭南水患,勐帮借机闹事,纠了一帮山贼农夫围了广府,也是孟团练带兵解的围。但是勐帮撤离后,他带兵在都督府前多围了两日,称安南兵力空虚,要都督免了安南上交赋税,留给安南补充军备。”
等沈文青说完,她忽而忆起第一次在山中见着那男人的情景,挑眉问道:“按你这般说,他孟平倒真是安南的山大王了?”
“差不离吧。”男人打量着她凝重几分的神色,讷讷道:“学生来岭南两年,未曾与其谋面,不敢断其真假,但就这段时日在都督府听闻的,孟团练与都督,大概是不太和睦。”
犹豫半晌,他又道:“不但如此,前些日子他带兵剿了勐帮,听闻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依学生所见,此番手段堪称暴戾,今日寒水村之事,若传到他耳里,只怕……”
剩下的话说不出口,但温璟心中透亮,她没有多作解释,只道:“不让他知道便是。寒水村此举是事出无奈,此事了结后不需再提。”
“是。”沈文青点头,望向她的眼里透着奇异的光:“恩师常怀忧民体恤之心,学生叹服。”
温璟笑笑,自嘲道:“谁让为师现在干的就是振兴民生的活计呢?”
沈文青摇头道:“恩师过谦,学生记得恩师在太学时便常言凡为官者,须得奉君命,闻民声,谋太平,如今更亲至岭南,走入民间谋民生兴旺,真乃言行合一呀。”
女人轻笑一声,眨了眨眼,脸上尽是灵动:“把这吹捧放一边,先想想如何从这山大王手中抠出钱财来吧。”
她眉头轻皱,耸了耸肩道:“若为师没猜错,水道的规划图里可不止寒水村一地,剩下的村子都得比照这标准来。你不若先算个总数,为师才好去跟那山大王对阵呐。”
男人点头应是,扯了张草纸,又从地上掰了半根木炭,随手推演起来。
温璟起身,站在沈文青身旁,看他笔下的数额越滚越大,牙根也越来越酸,不自觉轻嘶一声。
她有些后悔了。
那夜在都督府,是该哄这山大王两句的。
……
吱呀一声,紧闭的木门被一只细得跟竹竿似的手推开,唐族长的孙女探进个脑袋:“大人,爷爷请你们到堂屋。”
来了。
温璟心中微顿,偏头示意沈文青先行,然后将桌上用来演算的几张草纸一一用烛火点燃,只存了一张藏于袖中,待草纸全化为灰烬后才疾步走至正堂。
“族长考虑得如何了?”
负手站于人群中的唐族长闻声转身,眼神在来人身上转了几圈,神色仍有几分迟疑:“大人当真能做得了孟团练的主?”
“自然。”女人颔首:“本官既应了你们,自当说到做到。”
唐族长抚着长须,咬着牙根道:“若孟团练肯亲立字据为证,我们便同意此事。”
沈文青神色一惊,正要出言相劝,却不妨女人先点了头:“可。”
见她应得爽快,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唐族长脸上终于露出笑脸,正要开口说几句客套话,就听得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惊慌失措的尖叫:“族长不好了!官府打过来啦!”
屋内霎时一寂。
“什么??!大人这……”唐族长变了脸色,急急望向温璟。
温璟眉眼微凝,刚往门口几步,就见大门嘭地一声被撞开,她止步望去,就见一身黑衣的傅琰手持长刀,大步而入,脸色如蒙寒霜,几个跨步就到她身旁。
正要开口,就见傅琰朝身后一扬手:“都抓起来!”
“住手!”女人厉声喝道。
从门外鱼贯而入的兵卒却似没听见一般,手执刀剑,脚步不停地将堂内的村民往门边赶,“快点,快点,蹲下!都蹲下!”
她转身望向傅琰,急切道:“孟平,你快让他们住手!”
男人瞥她一眼,语调肃然中又带着一丝讥诮:“寒水村绑架使君,意图谋逆,实乃大罪,下官带兵平乱,还请使君于一旁稍候。”
“本官令你住手!”温璟咬着牙根,眼里都冒了火光:“本官一整日都在寒水村与唐族长议事,没有被绑架,孟团练误会了!”
“误会?”傅琰拧眉,幽深的眸子如同捕猎的鹰隼一般死死地盯着她,嘴角牵起,露出一个讥讽的笑,用刀尖指着一旁正朝县令哭诉的钱县丞,“使君管这叫误会?”
温璟顺着刀尖望去,眼神落在钱县丞肿得像馒头一般的右脸上,眼底划过一丝讥讽,没有半分迟疑道:“是误会。”
不待他发话,她先扬声道:“钱县丞,今日你在村口同唐族长说的话,本官和沈长史都听见了,你是自个同团练使说呢,还是要本官同团练使复述一遍?”
钱县丞动作一僵,本就红肿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的视线在县令、温璟和傅琰身上转了一圈,又瞥向目光不善的沈文青,好半晌才一个猛扎扑到温璟和傅琰身前,连连磕头道:“使君恕罪,使团练使恕罪,今日之事都是误会,误会!”
“哦?误会?”傅琰唰的一下抽出长刀,用刀尖抵着钱县丞的颈侧:“一个误会便闹得县衙人仰马翻,还惊扰使君和本官,不若你以死谢罪吧?”
钱县丞磕头的动作顿住,僵着脖子望向傅琰,眼神惊恐,全身哆嗦个不停:“团、团练使、饶、饶命呐!”
“孟团练好大的官威!”温璟瞪了男人一眼,又瞥向正抱头蹲在门边的村民,语气不善:“你先把他们放了。”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又收回眼神,收回顶在钱县丞背上的刀,贴近她的身侧,从密林中带过来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温璟脸色蓦地变了。
“呵。”男人压她一头,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微哑:“使君说放就放,下官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她仰头盯着他,眼神执拗。
“呵,这话该问你。”男人顶着后槽牙,眼神带点邪气,幽幽道:“温璟,你非跟我杠上了是不是?广府好好待着不行么,就非得来管安南的闲事?”
温璟被他身上带着血腥气的热意熏得有些晕,下意识退了一步,眉梢挑起:“闲事?”
说着,她的视线滑过唐族长,见他正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热切地盯着她,满脸欲言又止,暗自叹一口气,刻意放柔了声音,甚至还露出个温婉的笑,眼里似闪着星光:“孟团练,本官正有要事同你商议,不若先把人放了,我们屋里细谈。”
傅琰显然被她这突然的转变惊到,瞳孔微缩,继而眉心拢成山,一副要指责又碍于身份开不了口的憋屈样,喉结上下滑动几下才道:“何事?”
温璟没有马上回答。
她转身走向门边,张副尉正站在那里,守着唐族长等一众村民,见她走来,脸色有几分为难:“使君,这……”
她不语,转头远远地瞥了一眼正盯着他的男人,下巴微扬,男人咬着牙一摆手,张副尉立时退开。
她微俯身子,伸手虚扶唐族长一把,歉意道:“族长受罪了。”
“不敢不敢。”唐族长忙道,眼神瞥向傅琰又很快收回,“大人答应的事……”
“您放心。”她引着唐族长走回傅琰身前,淡声道:“本官要同孟团练商议的正是寒水村征地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