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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宜州,贵港府,泥江县。
      虽是二月中旬,此处已然日头炽烈,瓜果累累,没有一丝初春的寒凉。是以,天亮不久,宜春南街上便叫卖声不绝,到处都是单着扁担推着太平车贩卖果子生疏的乡民。
      这条街横贯南北,中间又被一条东西向的桂阴大街截断,正好将泥江县划成了四份,虽不及北地大城那样齐整,但也是偌大宜州最齐备之处了。贵港府衙便设在此处。
      宜春南街靠南城门之处,停着一辆半新的骡车,平头有箱,勾栏垂帘,车顶同样蒙了青布。宜州城里许多大户人家都用这种车,拽车不挑牲口,或牛或驴或骡子,哪个都行,取决于今天想要车速在什么定位上。
      这马车虽然不新,拉车的骡子却十分雄壮,很像个样子。只是宜春街很窄,不能给它创造什么施展的空间。
      车上坐着一主一仆,主子章五娘对着铜镜看了又看,丫鬟小离刚给她包好的头发技术过硬,样式过于复杂,实在不像一个寻常妇人家。寻常妇人谁会用五六个簪子盘出云朵般的发包来,有那个鬼时间,不知道又做了多少活计呢。
      抬头瞄了一眼小离,小离望向她的双眼包含期待,写满了求夸奖。想让她再重新梳发的想法就此打消,算了,何必为难一个手艺人呢?毕竟人家的工作就是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她搞一套做旧特效妆已然是极限了。反正用布一包,大体上还算衬得这一套旧衣裙,谁没事儿还盯着她看不成?章五娘暗自叹气,不要在意细节,还有正事呢。
      她又自己检查了一遍周身,有没有什么不和谐之处,除了小离提供的布袄小了点,裙子短了点,倒也问题不大。问就是家穷,穿不起时兴的上遮腕子下及地的衣裙。这么一想,倒也符合民生多艰的设定。如此,她放心的挑起车门帘子,这就赴约而去了。
      小离已经反复被她交代过了,让她在车上乖乖等着,可是她才一下车,马上就把头钻了出来。
      “娘子!娘子……”嘴上喊着,手掌向前伸来,那神情……章五娘觉得,她不该叫小离,她该改名叫尔康。
      “知道知道,好好等着,别坏了我的大事。”
      章五娘头也不回,挎着篮子健步如飞,转眼就拐进街口的巷子里不见了。小离嘴里含着那句话愣是没让她完整吐出来。
      “……您扳指没有摘下来啊……”
      可惜话晚了点,娘子已经不见了。
      小离唉声叹气,主要是觉得娘子不带着她实在不妥当,奈何娘子心志坚定,刀枪不入,说什么都不带,她只要咬牙跺脚,自己跟自己较劲儿。瞅了眼装傻充愣的赶车婆子,小离找到了撒气口子:“你平时不是耳朵好眼睛尖吗?怎么这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了,呸,见风使舵的老货!”
      赶车婆子被她骂的一愣神,瞌睡都没了,好家伙这是对她撒气呢?但想到五娘子的交代,她十分冷静的把门帘放下,将人塞了回去。
      “坏事的东西,你还撒气到我头上了,我看你年纪不大,心倒是快烂透了!”
      车里传来姑娘尖锐的反驳:“呸呸呸,眼瞎的老货!就说你怎么了,要不是你干的那些不守规矩的事儿,能有今天这一出吗?我还就骂你了!”
      “怎地?这你也能赖我?腿长在娘子身上,我还能硬是让娘子听我的话不成,那不反了天了嘛,娘子是咱们的主子,轮得到你我管娘子?”
      车里的姑娘都气笑了,嗤声:“那我问你,娘子今早非要扮成个丫头摸样,是不是因为你前些日子领来的那个丑脸娘子之故?”
      这倒是真的,但是做人不能服输,做女人更是要硬气。
      赶车婆子伸长了脖子,摆开架势:“少打听了,整天问东问西的,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娘子,看娘子乐不乐意知会你。贴身的丫头竟还有你这般没用的,真是开眼了!”
      这话就扎心了,车上的丫鬟一时被气的差点儿背过气去:“你你你,脏心烂肺的糟老婆子,你臭不要脸,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你老不死的!”
      到底不如婆子有阅历,骂人一道上矮了一截,过于斯文了。
      婆子听她气急败坏,颇为得意:“我都跟着娘子了,我要脸做什么,谁都跟你一样,里里外外都要做好人不成?”
      这话更扎心了,她可是娘子身边的丫鬟班头头,虽说她们娘子总共有两个丫鬟一个婆子,但是她仍然是头头啊。以后娘子嫁人,她还要陪嫁的,娘子生养了娃娃,她是要十万个上心的,这乡下来的老婆子有个毛的见识,她未来就是成了婆子,那也是当家主母手下的心腹婆子,体面是基本素养。
      两人就此又骂起来,一个坐在车里头不出来,一个坐车辕上不动弹,突出个只动口不动手,直到车边来了个中年黑脸的汉子,这场唠嗑一般的骂战才暂停了。婆子收了声,清清嗓子,找回了正常语气,说道:“娘子如何了?”
      黑脸汉子对这骂战不为所动,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小离姑娘跟王婆子八字不合,见面就吵,也不知道娘子为何要把她俩凑一块儿去。他听着这熟悉的骂声就如同听他婆娘骂他儿子时那样的平淡,反正兔崽子三天两头上房揭瓦,他婆娘哪天不骂了,大概他就会出手了。他猜想五娘子身边的婆子跟丫头一个道理,到现在还让她们这样当街丢人,大约是娘子自己也图个乐呵?
      这不耽误他回婆子的话,他道:“看着进了天然坊的后门,我攀上墙看了,是你说的那个小娘子来接的五娘子。”
      婆子点头,舒了口气,又道:“你再去后门守着吧。”
      汉子应声就去了。
      待孩子走不见了,小离才开口:“可是咱们府上的奎五?”
      婆子嘿笑:“你倒是耳朵尖。”
      “他怎么来了?”
      婆子翻了个白眼:“你当我像你一样四六不管呢?娘子今日本就有大事情,这是我早早禀明了太太,太太特别安排给我们的人,毕竟还要出城的。”
      小离大概也知道了王婆子的打算,一时失去了再吵下去的动力。今天娘子更大的事情是要出城去宜州府通判闫大人家的别院赴宴,家里太太特别给娘子备了新行头,还特特从自己嫁妆里拿出了一对明珠耳珰,极好看,足见太太有多看重。只是太太近日染了风寒,实在不好出门,怕娘子一个人去孤单,还特别交代了三娘子,让她也同去。
      三娘子婚期本就近了,按说不该出门去赴这种宴席的,但是太太是嫡母,她想必不敢说什么,故而虽答应的好好的,却根本没跟她家娘子一道出门。娘子也是,什么没说,只出门时候使人去三娘子那里知会了一声,告诉三娘子什么时辰到这里来接人,就风风火火的出了门了。
      想到这里,小离就嘴角抽抽,三娘子跟五娘子平是就嘴仗打个没完,突出个阴阳怪气,见面不说人话。今次五娘子这个态度,虽说三娘子一向不敢造次,真就跑去跟太太告状或者干脆不来了,然,阴阳一番大概是跑不脱了。
      小离深觉头疼,三娘子院子里,从里到外都阴阳人,偏偏娘子把下人用的骡车赶走了,主家们出门自有宽敞舒适的大马车留给三娘子了。想到三娘子的丫头那招人厌烦的嘴脸,小离只想呸呸呸,什么“这大马车也没有多好坐,倒是路上有人认出来咱们家,总是避让,烦不胜烦”,什么“都是姐妹,五娘子却独自一人先走了,我们三娘子好受伤呢”
      啊呸,那可真是比王婆子还不招人待见的货。
      小离叹气,摇摇脑子,把那该死的幻想摇出去,顿觉这王婆子虽然嘴巴臭的像茅坑里刚出来的,好歹还没学会大阴阳术,还算个人。
      她马上又心平气和起来,说道:“王妈妈,咱们也都是自己人了,对姑娘的心是毋庸置疑的。你就说吧,娘子这些年喜欢来天然坊,毕竟是州府最大的织绣坊,哪个有头有脸的娘子不是这里的主顾呢?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可是今日娘子说赴约,赴什么约,做什么事,却一丝丝都不乐意与我说,我是她最贴近的人,我这个心啊,慌得不得了,你就当可怜我,透露一点吧。”
      王婆子这人多少有点儿吃软不吃硬,见她都服软了,也不计较了,放低了语气,说:“小离姑娘可想过没有,娘子不说自然是因为有难言之隐。况且,娘子带了姑娘来,又叫姑娘给更衣装扮,自然是信得过姑娘。何不待娘子日后再告诉姑娘呢?”
      “我是真的担心娘子会碰到麻烦事儿啊……妈妈,你难道不知道吗?此番赴宴实际上给娘子相看的,娘子已然过了最好的时候了,老爷任期又要满了,眼看着就要回京了。一旦回了京,能给娘子做主的就不独是太太了。你是在宜州进来的,没去过京里,你不懂,京里的府上实际上是老夫人当家作主,除了自小就订了亲的咱们家大娘子,哪个不是老夫人给择的亲?”
      老夫人择亲看的可不是两家儿女能不能中意,就说三娘子吧,在太太眼前长大的,自小得太太用心教导,也是个极好的官家娘子,可是老夫人还不是手能伸到宜州来,把三娘子许给了梧州的李家?那李家是商户人家,本来跟他们这样的官户没什么联系,谁叫老夫人的妹妹嫁去了梧州呢,这才有这样一门亲事。
      梧州离京城有两千多里,待他们老爷任期到了,离了宜州,三娘子可是真的远嫁了。商户人家有钱,又不看重名声,最喜新厌旧。就说这宜州吧,很有些个商户人家后院鸡飞狗跳,每年都要进几个人。三娘子在家时候跟五娘子整天打打闹闹惯了,嫁了去,还不知道什么样了。以后有个什么事儿,都要靠她自己了,娘家就是想支撑一二,也是有心无力罢了。
      王婆子认真听着小离的话,她自也是懂的。但是她却比小离更笃定一点,五娘子不是凡俗女子,很有一番见识,未必将嫁人谋婚事看成人生头等大事,但她自然不会说出来,只轻声安慰小离:
      “太太的心,娘子怎么能不懂呢?只是今日确实是娘子一直在谋划的一件事,对娘子来说,极为要紧。你也别担心了,娘子说了一个时辰,便不会拖延。待三娘子来了,想必娘子已然重新梳妆妥当,谁也看不出来。”
      事到如今,只有往好处想了,小离靠在车厢上,一心只念阿弥陀佛,愿她小姐顺顺利利的回来。
      婆子见她安静了,也不再说话。她从前就跟娘子说过,小离这丫头虽然只比娘子小一岁,但是事事喜欢往太太屋子里跑,有些多事的。婆子虽没见过大世面,却知道三娘子的丫鬟口风有多紧,把三娘子屋子里看的极严。五娘子是太太生的,吃穿用度历来都要比三娘子高一等,用人也是太太亲自过问,只是这样一来有好多事都办的十分曲折,实在有些不痛快了。
      五娘子当时听了她的话,很是认同,但却说:“还要再等等,如今不是时候。”
      意思是别问了,懒得理。
      王婆子每次看五娘子那对小离的说辞敷衍的不像话,就特别想撞墙,您还不如不说呢。可是娘子就这么吊着,竟然吊了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事。王婆子甚至觉得,也许五娘子故意的?
      故意让太太知道自己都在做什么?
      可是太太也没给个反应啊。
      王婆子一度觉得太太可能攒着大的呢,就等着娘子惹出来事一起收拾。然而等了四年也没等到那一天,她现在都觉得太太是支持娘子的了,只是太太性情不外向,没亲口说。
      “支持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比起来在蹴鞠场上打人,在巴南官道上跑马,还是去织绣坊看起来更正常些。”五娘子如是说。
      婆子得了话,一时很无语。虽然她知道五娘子在天然坊做的事儿可比打人跑马吓人多了,但五娘子这样的女人太少了,太珍贵了,她宁愿太太永远也不要发现。
      只要太太不知道,五娘子就能一直做她心中神一般的娘子。
      王婆子搓着手掌上陈年旧疤,思绪飘了好远,今次五娘子要见的人极为要紧,不知娘子可是如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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