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鱼的夜晚》沈蕴之

1、第 1 章

　　酒馆的音乐鼓点嘈杂而紧凑，捶在左潼的耳膜上，震得她神思颤抖。
　　左潼看着自己手指伸出剪刀的模样，周围朋友的声音荡开在她的耳朵里：“潼潼，你输了！这轮该你真心话大冒险了！”
　　左潼大着舌头说：：“真心话！”
　　友人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微闭双眼，绚丽的灯光不停地掠过她的眼皮，左潼看得头晕眼花。友人一只手伸向她，激昂道：“你的初恋是什么情景下发生的！”
　　左潼感觉到酒液的清凉似乎沁过杯壁直往她心里钻，她眼前显出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来：“在冬天，我初二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年级组织我们打雪仗，他第一个雪球就砸向我，心动发生在那个时候。”
　　友人明显已经醉得迷乱，但还是铿锵有力地说出那句话：“左潼你m吗？这什么鬼理由！”
　　左潼仰头哈哈大笑，明显也是烂醉的模样：“否则怎么爱十年呢！”
　　没过几轮，这场三人酒局的真心话又轮到了左潼，另一个稍显清醒的友人问道：“你什么时候再去找那个武汉哥？会向他表白吗？”
　　武汉哥？左潼反应了一会儿，哦，她的初恋，雪地里把第一个雪球砸向她的男孩，如今在武汉上大学，这还是左潼暗中窥探初恋的□□空间才知道的，所以朋友们叫他“武汉哥”。左潼摆摆手：“不会了，不会了！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现在生活得也很好呀！”
　　朋友们鼓掌：“就该这样！”
　　——
　　这场酒局在晚上十点半结束，此时左潼已经不太走得了直线，其中一个友人歪倒在另一个友人的臂弯里，大骂她的前男友：“***，老娘对他那么好！他生病了老娘一个人在医院照顾他！他舍友有一个在的吗？结果假期整天陪他的狗屁舍友打游戏都不回我微信！他每个月都要坐四个小时的高铁回家我有过一句怨言吗！他妈妈因为他生病说我克他的时候，他有为我说过一句好话吗？结果人家最后把我甩了？！他个贱人！他上哪儿找跟我一样漂亮又能忍耐他的女朋友啊！不识好歹的家伙！”
　　搀扶着她的友人问：“他如果现在主动来找你复合，你会答应吗？”
　　歪倒的友人哭声答：“我会！”
　　左潼的神智已经被酒精迷惑得所剩无几了，却尚留一分疑惑：“难道爱情就是会让人面目全非，尊严尽失吗？”
　　左潼的心动之始在雪天，那之后，她总是不自觉地关注那个男孩，他有细细高高的身材，一头利落的板寸；他回头与别人讨论问题时，唇瓣总是紧紧抿起；上课时，他总是一只手叠在身前，另一只手扶住桌沿；他喜欢穿橙色元素的运动鞋；在需要排队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待在队伍的第四排边上；在他的目光不小心与左潼的目光对上时，左潼总会先移开眼神……
　　左潼没有什么离他很近的时候，他们最接近的时光，应当是初二下学期，初恋生了病，发了高烧，做为小组长的他无力再批改小组作业。左潼纠结了很久，鼓起勇气对他说：“我帮你批作业好了。”于是那一个星期，左潼需要批两个小组的作业，几乎是半个班级的量。初恋病愈后，特地拿着糖果向她道谢，并提出要帮她批一个星期的作业。
　　左潼摇摇头，一双眼睛清冷冷地看着他：“不需要，你把你□□号给我就行了。”
　　初恋笑道：“不愧是班级第一，潼姐就是有格局。”说完便随手撕了张纸，洋洋洒洒写上自己的□□号，交给左潼。
　　左潼握着那张纸条，摩挲着他的墨迹，心底哂笑。
　　她才不是什么有格局的人。
　　语文老师让她每天在早读的时候按学号抽四位同学背古诗，左潼便偷偷在写着初恋学号的纸条上用红笔画了一道浅浅的线，像匕首的刀口，割在她阴暗的、想要接近的心口上。得益于她的手脚，初恋每周都会被提问到三四次，尽管左潼每天都想听一听他的声音，他背古诗很好听，但她不敢做得太明显。
　　但这频率已足够惹人注目，她听到过初恋的同桌对他说：“你是不是得罪潼姐了？她几乎每天都能抽到你诶。”
　　初恋笑着说：“我倒霉而已。”
　　左潼从此扔掉那张画着浅浅红痕的纸条。
　　直到毕业前，初恋对左潼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在背诗的时候，他吟诵出曹操《短歌行》的最后一句“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中考完后，大家有一下午的时间写同学录。左潼撕下同学录的第一张纸，递给同桌：“你帮我给……”左潼顿住，同桌疑惑地看着她：“给谁？”
　　左潼摇头：“没谁。”
　　左潼并不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一张同学录而已，能代表什么呢？难道他能凭此判断出来你喜欢他吗？就算他签了又能怎样呢？左潼你在退却什么？
　　最终左潼也没有把那张同学录递给初恋，她的同学录仅缺这一个人，并且再也无法补上了。
　　他们最后有说过话的。在左潼起身回家的时候，教室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初恋是其中一个。暖融融的夕阳撒在桌面上，刺得左潼眼底发酸。她正要离开，初恋叫住她：“潼姐!”
　　左潼猛地回头。
　　初恋笑着说：“我等着三年后你的升学宴，你一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学!”
　　左潼差点崩溃，但她还是尽力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不会有三年后了，她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小城了。爷爷在她中考前一个月查出肺癌，她们全家要搬去省会。
　　左潼不会再见到他了。
　　高中三年过得比想象中快得多，左潼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蝉鸣还未歇，她成功考上了省会的985大学。
　　当天，她看到初恋发了一条□□空间，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发□□空间。配图是他的录取通知书和微信二维码，文案是“如我所愿，加个v吧”。
　　左潼心中颤抖，她保存下两张配图，截图了这条说说，在微信里反反复复扫了几十次二维码，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按下那个“添加到通讯录”的按钮。
　　左潼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勇气了。
　　她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这都是她从不主动争取，却主动放弃的结果。
　　她骄傲，从不肯显露这份暗恋给他，仿佛一旦示出，自己便会矮他几头，失了尊严。于是她尽心掩饰，却又忍不住靠近，反复用刀割刮着自己的心，一番鲜血淋漓的撕扯后，只有自己心力交瘁，对方毫无所知。
　　有意义吗？
　　左潼时常想。
　　毫无意义。
　　左潼非常明白。
　　但感情就是这么一个玄乎的东西，就因为它毫无意义，才显得在这个事事都要计较的世界上多么纯粹。
　　左潼需要爱的纯粹。
　　纯粹的爱就像如今这酒醉后的冷风一样，让她在混沌中能保有一份清醒。
　　左潼抬手整整刘海，抹去泪痕。
　　就将这感伤留在酒精和寒风中吧。在这个夜晚，左潼只是一条岸上的鱼，错将深蓝夜空当湖水错误地沉溺了一下。
　　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