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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问归期未有期》第一章 飞升 ...


  •   余杭镇东北约十八公里外,是天目山脉东延的名山大涤山,在它的主峰白鹿山的林壑深秀中,有一座颇具规模深沉气派的道观。道观大大小小的宫殿被四面苍翠的云雾青山环绕,山脚下有一对威严的高大猛狮守着庄严古朴的山门。
      依山而建的层次节栉宫殿建筑木雕飞檐走壁,错落有序展开如一个个灵凤还巢。山上正殿的大殿梁柱高耸直立,用无形的天地之眼俯视群山。这个道观是正一道在杭州地区设立的著名大涤尘心之所,是道教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洞霄宫。
      相传很早以前,有一道者在此修行得道骑着白鹿升天,因而得名。岁月在此山写下了“烟岭连高迹,松风隔太虚”的诗句。如果站在山顶的望星台打坐,可以看到洞霄宫的全景,那些泽被了苍翠深浅莫测的大涤洞、栖真洞、归云洞都在视线之内。
      今天这里洋溢着一股肃穆的气息,往昔熙熙攘攘流连在翠峰丹泉,古桥修竹的名士香客都不见的踪影。有很多官府的车马轿停在山下,还有很多的道门的旗帜歇息在绿茵遮蔽的山道旁。山上道路和观内有很多的穿着道袍的道士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他们脸上神色都透着忧心紧张。
      往日李白、苏轼、陆游、等名流的书题咏石碑,寂寞的在洞霄宫的阳光下数着轮回。道观偏远的客房,以前是许迈、郭文举、吴筠、邓牧等名流久住之所,如今也被腾空了,作为了各地赶来的道门人士的休息会所。
      这天是雍正五年农历八月十四,不是黄道吉日,却有大批的官员和道士聚集在此。人们可以从空旷的道观院落里看见晴朗的天空,山体登高后蓝天上的云彩如雾随风漫卷。园中的绿植如墨色的翡翠碧玉,天地没有一丝喧嚣的寂静,偶尔有大雁鸣叫飞过。鸿雁南飞,据说这是一个归家的预兆。
      在偏殿后面道观主持的寝殿居所院内,官兵和道士里三层,外三层的躬身等候。穿着官服的杭州知府和道台等随行官员,都焦虑在偏殿外等着。一位穿着道士法衣的年轻男子,陪着穿着官服的提举洞霄宫观察使宦臣,撩开寝殿门帘走出大殿。
      观察使臣望着迎上来,脸上写着满是询问关心的知府和道台,无奈的摇摇头叹口气说:“张天师今晚要飞升了!”
      知府脸色不好看的一只手将另一只手攥着,“哎呀,不知皇上知道了,第一次召见龙虎山的天师,张锡麟就在朝圣半道途中飞升,会不会觉得晦气……”
      道台也是一只手捋着胡须忧虑的说,“偏偏在我们的地界出了这事,不好交代啊。”
      另一个官员颇有心机的问,“你们接旨时候,张天师情况如何?”
      “那时天师看着一切正常,身体并未抱恙。”
      “这就奇怪了,好好的,怎么走到杭州就要飞升了。”
      穿着法衣的年轻的道士给巡抚和道台一个行礼说,“大人不必焦心,生老病死乃是人间规律,张天师很欣慰,他感受到召唤,能在大涤尘心的道教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洞霄宫飞升,是他的仙命所在。”
      “可是雍正皇帝第一次召见张天师,他就在半途飞升,会不会……?”
      “请各位大人放心,我们龙虎山会对天子有交代,大人们公务繁忙,就不必在此守护了。”
      “好吧,我们确实是公务在身,本想来给入京的张天师接风洗尘,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
      “天道自有定数,谢谢大人们的关心,我替张天师谢过各位大人了。”
      “也好,我们留下一些军士和人手,有什么事就及时通知我们。”
      “不知张天师的飞升道场是在这里吗?”
      “我还等师父再次苏醒后,问他的意见。”
      知府和道台带着人坐轿子离开下山而去,在白鹿山的山路上,与他们反向而行的,有两个一大一小穿着道袍的女道士。她们踩着石头的台阶而上,看到官轿如蛇形的长龙从山上下来。在山路上避之不及的两个人,赶忙背过身面向崖壁垂首站立。
      道台从轿子中的门帘的缝隙,瞟了一眼道姑的背影,对着空气腹诽,这么小的道姑也上山送张天师飞升,不知道她们脸上是喜庆还是悲伤。如果是真的飞仙,应该是高兴啊,可是看着道姑的身上有些阴郁的气质。
      等官轿都走完了,中年道姑才拉着小道姑的手,沿着山而上,她们经过几座砖石结构的灰色牌楼,拾级而上后,不一会儿就到了洞霄宫的大门。中年道姑英气的双目不由得定住了,她扫视道观外院墙随山势起伏,宛若一条游动的黄龙。
      正午的阳光像天籁的阳炁倾泄而下,将整个紫霄洞笼在炎炎的光华下。宫殿的轮廓在艳阳之中清楚的显现。高出院墙的大殿东西建筑揽雁、与远处问星台遥遥相对。中年女道士很熟悉这样的宫殿,张真人从出生后,在的龙虎山就是居住在这样如帝王般的道教宫殿里。
      女道长站在门前第一层的高台上,转身极目远望,远处连绵的山峦重叠,起伏不绝。让阳光下宫阁殿宇的琉璃瓦,被衬托的更加熠熠生辉,犹如一道山中的龙躯在苍翠的碧波烁烁潜游。
      紫霄洞的大门半开半合,在门口的道士姿态优雅。山风袭来,女道士伸手将耳鬓后一股散落的黑发拢好啊。
      轻唤小道姑:“我们到了。”
      “嗯,”
      十来岁的小道姑答应着,双脚轻快的跟着来到女道姑身边。虽然她穿着道袍,可是身长玉立如同一株玉兰,婴儿肥的小脸像玉兰花苞初绽,头上蓬松头发挽起发髻插着一个莲花簪子。山风吹过,女孩身上和发间清淡迷离的沉香气四处散开。忽然一阵风太大,小女孩青色的道袍下摆无声的飞起,露出里面白色衣裳,女孩不由得举起宽大的袖子掩了掩身体。
      女道姑一手轻轻抚着小女孩的肩膀,看着远山葱绿的山影,鲶鱼嘴唇间彷佛写着刚毅勇敢。最后她努力的吸了一口气,朝着最高台上守着观门的道士走去。
      她态度工整的一个道家的抱手礼后,说,“道友好,我是真人观的黄离子,前来拜见张天师。”
      年轻守门的道士赶忙回礼说,“你好,近垣法师说,张天师一直在等您!请跟我来。”
      中年的道姑手牵着小道姑说,“走,去见掌门。”
      她们跟着道士绕过一座座的殿宇,在路途中,中年的道姑问,“张天师还好吧?”
      “嗯!……”
      年轻的道士不好回答,只是含糊的应声了一下,低头继续朝着偏殿的住所走去。到了寝殿的门口,刚才穿着法衣的年轻道士迎上来,谦恭的一个抱手礼后说,“见过黄真人,掌门在等你。”
      “好,一萱,我们走。”
      “不行,您先进去,张真人有话同你单独说,我带着她在门外守着。”
      “这……”
      女道士犹豫间,穿着法衣的道士,撩开了门帘请中年的道姑进去,对屋内的服侍的道士打手势。屋内的人懂事的鱼贯而出,穿着法衣的道士将门帘放下,然后对园中的所有人说,“你们都退到外院去,我在此守护,有需要再喊你们。”
      门帘撩开后,昏黄的屋子内都是中药和香料的气味。有安眠的药香,还有拜神的香火气,床尾还有一排延续寿命的北斗七星灯烛。女道士呼吸间感到甜丝丝的舒服,这些香气扑面而来,往昔的记忆都似这香,让她浑身都会感到温馨,别有一番滋味袭上心头。女道士定定神闻着这些熟悉的气味,脚步有近乡情怯的一些迟疑,最后她一掀帘子走了进去。
      按规矩女道要见掌门,问安时候要行三跪九叩大礼,蒲垫早已铺在屋内的中间,面朝这黄花梨蚊帐大床的对面。女道士行礼后,唯一留置的道士将她搀了起来。
      法师道士挥挥手,屋内最后的道士也退去后,年轻穿着法衣道士,躬身的矗立在门外。他俯首看着只有十岁大的小道姑,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用眼神暗示她静默的等待。小道姑穿着干净蓝色的道袍,两只眼睛像有月亮住在里面,白天的时候眸子也是如月光样的明亮又静谧的味道。她仰头看了一眼穿着法衣的年轻道士的法官,就把头低下去看脚下的方块砖,彷佛方砖上有许多经文。
      “师兄,呜呜……”屋内断断续续传来了女道姑的哭声。
      “不要哭,你不是问我,何时才能来看你,你看我不是来了吗?”
      “不要,师兄,我不要你这样的归期,我要的是……”
      “,,,, ,”
      “一萱来了吗?”
      “来了,我这就给你去叫。”
      门外的法官道士听到后,一撩门帘将小道姑送进门内。他刚要避嫌转身离开,没有想到躺在褐色黄花梨床上的中年男子虚弱的喊了一声,“近垣不要走,你就在这里。”
      中年的道姑手牵着小道姑的手,领着她来到床前,“一萱,给掌门行礼!”
      小道姑怯生生的顺从的匍匐在地磕头行礼,“一萱拜见掌门!”
      “好,孩子,赶快起来,咳咳咳!”
      “掌门您不要激动,我扶她起来。”
      张真人眼中看到人影映在下垂的软帷外,那身影是那么的熟悉,此刻激动后,心情不由得慌乱呼吸急促起来。近垣道士法官顺手钩起软帷,站在床边负手而立。
      女道士有一瞬间的迟疑,现在顾不上矜持还是别的什么,双手捂住张天师冰凉的大手,眼中的泪泉热热的涌上身来。她看到张真人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湿漉漉的贴着头皮。她俯身用微热手放在张真人的额头,用手帮他擦汗。
      张天师顾不上近垣在屋内的窘迫,轻声道“我来了!一萱呢?”
      近垣法师扶起了小道姑,她看到躺在床上的中年道士,盖着薄被的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道士常服,脸上的神色就像是神和魂已经分离了,眼神涣散的聚不了焦。他伸出手在空中乱摸,想牵住女孩的手。叫近垣的道士法师赶忙将女孩的手放到了张真人的手里。
      张真人已经看不清小道姑眉清目秀的模样,小女孩被张真人抓住小手,陌生的感觉又冰凉又异样。她抬头看着中年女道姑的眼睛,不敢违逆的楚楚动人顺从时候,身体不由的瑟缩成一团。由于不知如何面对这个情景,最后小女孩兔子般的眼目垂下,脸上和耳朵的肤色羞怯而发红。
      中年女道姑在背后重重推了一下女孩的肩膀,“临来的时候,我怎么教你的?”
      女孩像个兔子般的抬头,声音细如蚊子般的说,“祝愿掌门福如东海!”
      “好好,我也祝福你,我的……”
      张真人握住女孩的手把许多的话咽回去,虽然他看不清但是可以感觉到人影的方向。最后他面朝着中年的道姑说,“师妹你受苦了,谢谢你把她养大,可惜我来晚了。”
      “呜呜,师兄,不晚,不晚,我以后陪着你。”
      女道姑这一哭,三分是遗憾,七分是后悔。这一生,是一场倔强和自尊的比赛,是一场输的彻头彻尾的赌局。当初她为了张真人不负使命,自己不告而别默默的下山,独自承受一切。
      作为天下道教领袖的张天师知道师妹杭州修行,但是从没有打搅她,因为他觉得还有再次相逢的一天。他只是用特别的方法与她联系,比如把思念的诗歌印在节日拜贺的签语上,他知道那首诗她一定会读懂。哪知道,自己的一语成谶定下的未有归期,不仅伤了自己,还伤了自己最在意的人。从此往后,只怕想伤都没有任何机会了。
      “哎,没时间了,天上的时间到了,咳咳!”
      “师兄你少说话。”
      “咳咳,再不说就没有时间了,”
      “不会,无论是天上和地下我都会陪伴你。”
      “哎,我来杭州就来应你的约定,其实我在龙虎山的时候,就知道大限将至。”
      “师兄,谢谢你,记得我们的约定。”
      “本来张天师每一任掌门最长的任期是十五年,我想着遇隆长大后,把天师位交给他就来找你,但是天不从人愿啊。”
      “师兄,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负气离开你。”
      “我,我,终于没负和你定下的归期……”
      “师兄,师兄!”
      女道姑使劲的呼喊中,张真人嘴角满意的一笑后,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握住小女孩的手一松,彻底的飞升而去。床尾由张天师内力维持的,北斗七星灯烛瞬间熄灭,屋内马上一片昏暗。
      “师兄,我来了!”中年女道姑看到张真人气息涣散后,悲痛的站起身,转身朝床旁的燃烧着香炷的香案石几的尖角冲去。
      “呯!”
      接着“哐啷”一声,近垣道士手中端着的茶杯翻地的声响。他刚才看到女道士在和张真人说话,口干舌燥的嘴唇都起皮了,于是到屋中的茶桌上倒了一杯茶。
      一声闷响,女道姑瞬间倒地,太阳穴被撞了一个血洞,鲜血汨汨直流。看来懂医理的道姑抱着誓死的决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让在屋内的近垣道士根本来不及反应。
      小道姑见状,扑过去抱着中年女道姑的身体,用小手猛扯住女道姑胸口的衣襟,想把中年女道士唤醒,她一边摇一边大哭,“师父,师父,你醒醒,你醒醒。”
      名叫近垣法官道士撩开门帘朝院中大喊,“来人啊,张天师飞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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