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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夜奔 ...


  •   “我们出来了……”当丁香步步小心地走出丁家后门,难以抑制内心激动地欢呼起来,旁边伸来的一只手立即捂住了她的嘴。

      “嘘……快走。”洛秋拉着她,“答答答”地跑出了后门的小巷。踏着沿着昏黄的灯火,坐上了奔往云烟楼大戏院的黄包车。

      飞驰的凉风中,丁香兴奋地看着满街的繁华的灯火与喧闹的人群,努力矜持地去看待从她身边一逝而过的各种小摊小贩。洛秋沉默地坐在另一辆黄包车上,侧脸看着她。小城最繁华的夜市对她而言只是个乡下市场个,而对丁香来说,却是新鲜热烈的诱惑。那些远在丁家院墙外,平日里只能匆匆一瞥的喧嚣,此刻正近在咫尺地向她招手。她竭力矜持地表达着内心强烈的渴望,在洛秋眼中,仿佛一个挣脱多年禁锢的灵魂。

      “小姐,到地方了。”黄包车在一个小广场边停了下来。只前方一幢三层高的戏楼灯火通明地敞着大门,远远可见里面攒动的人头。“云烟楼”高高地挂在亮灯笼的屋檐下,像是恭候多时一般朝她招手。

      车一停下,丁香就自己走了下来。洛秋见她头也不回,便猜她是不知道自己付账的,于是赶紧付了车钱,到大门口买了票带着她进去。

      云烟楼的大厅里,一桌挨一桌坐满了前来看戏的人。丁香那一身洋气的时装出现在小城那老派的长衫裙袄之中,引来满座异样的侧目。她拢拢肩上的开司米披巾,踩着乐班子紧锣密鼓的“急急风”上了二楼包厢。

      入座以后,她看着周遭注目的视线,悄悄地对洛秋说:

      “这里就跟你说的一样。大家都在看咱们呢。”

      洛秋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无语地笑了笑。一个小县城的戏楼,怎么能跟百乐门或大戏院一样呢。只是这个表妹,从小被关在家里养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认知力所能想象的繁华极致,也不过如此而已。可她那高兴的模样,教人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也罢,反正只出来这一次,就当是骗骗她,让她回去以后高兴久一些,也为自己那救国无门,败走失意的日子增添一些乐趣。

      急急风奏过以后,戏台上的角粉末登场。先演了一出《醉打山门》,又上来丑角唱了《借茶》、《梅妃》,都是些热场讨彩的段子。丁香家里唱堂会的时候看多了,没觉得新鲜,而洛秋更是听着快要睡了过去。时间一点点拖磨过去,台上几谢几喝彩,待人物全都退下之后,乐班也渐渐收了声响。这时,宾客也跟着安静下来,都摒弃伸长脖子看着台上。于是今晚最大的主角终于在千呼万唤中,架势十足地登场了。

      只听一声拖长的白喝,戏台上鼓点再次细密地敲了起来,和着锣钹的声响,一个黑衣武生手提宝剑,身姿矫捷地登上台来,刚一亮相,台下就叫好地拍起手来。

      “听这架势是大角登场了,这又是哪出啊。”洛秋听着那老掉牙的铙儿钹儿声,直打哈哈地问。

      “家里没演过这折,我也不知道。”丁香终于打起精神地专心看了起来。

      只见那武生在台上,一步三顾地腾走,双手的动作配合脚步,进退挥舞间,口中念唱着“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的戏词。一举一动,仿佛逃跑般惊慌无措,又像勇士般无奈决绝。

      “是夜奔啊……”丁香小声地说了一句,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台上那个孤独地身影。

      那出戏叫《林冲夜奔》,是武生的独角戏。既讲究唱工,又讲究做工,是昆曲里最考小生功底的曲目。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丁家给太太小姐观看的堂会,从来没有这一折。

      丁香静静地看着台上武生那繁复的身段,听他那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似乎能忽视掉那个什么都没有的舞台,在彷徨又挺拔的身影后,看见另外一个仿佛栩栩如生的世界。那是荒郊野外,风雪漫天,山神庙门前是艰难又黑暗的道路,林教头提着他的宝剑,只想要逃。

      当他唱起“望家乡,去路遥”的时候,他的苦、他的恨、他的无奈与慌张,尽写在他彷徨的身影上,透过他悲凉的唱腔,一声一声,化作无形的眼泪,像千军万马一样冲击着丁香那静若幽池的内心。她能听懂,她能想象,可她触摸不到、承受不了,只能被那深深的悲凉萦绕。

      戏已退场,她犹自不能开怀。直到洛秋推醒她,让她小心伙计上来添茶。

      “你怎么了?”

      “洛秋,我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丁香自觉有些荒谬“不懂这个人。”

      “先生小姐很少来看戏吧,也难怪不懂咱们这位角儿。他是杜光则杜老板,合胜班的名角。在云烟楼唱了又大半个月了,天天都是满堂彩啊!”茶水伙计忙在一旁殷勤介绍起来“二位要是有兴趣,我给二位引荐一下?”

      “引荐什么?”丁香疑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居间介绍我们认识刚才那个武生,从中挣几个好处钱。”洛秋觉得自己是在欣赏不来这老套的戏曲,兴意阑珊地想要离开了。

      “真的吗,我可以跟唱戏的人说话?”丁香看着洛秋,认真的神情让她想笑。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现在又不在家,身份也暂时不是大小姐,用不着遵守你爹那套三六九等的尊卑思想。既然出来了,就把能听能看的玩个够,”洛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钱包,掏出几张纸币来,递给那茶水伙计“去替我们再点一折刚才那个杜老板的戏,随他唱什么。”

      “先生”茶水伙计拿着钱,面露难色“杜老板从来不加演。要不,您这就当是赏戏?”

      “哦?还挺大牌的啊。”洛秋看看旁一旁丁香的迫切眼神,不忍她失望地点点头“行,就这么办吧。”

      “谢谢先生。”茶水伙计拿了钱,立即跑腿去了。

      “为什么要给他钱,要给钱才能跟他说话吗?”

      “呃……是有些俗气和现实”洛秋仔细地跟她解释“可毕竟他们是靠这行吃饭的。要人无缘无故地花费演出以外的时间来应酬你,总得给人些额外的辛苦钱。”

      “那如果没有钱,是不是就不能跟他说话了?”

      “也不是这样的道理……该怎么跟你解释呢”洛秋有些犯难地拍着额头“寻常结实朋友是不用花钱的,可是这些身在欢乐场中的人,靠的就是每一个上门恩客的捧场和打赏养活。这种立场,想要像平常人一样交往怕是不易吧。”

      说话间,那伙计去而复返,引着她俩出了包厢,走下楼梯往后台去了。

      ※

      云烟楼的后台是个不大的房间,角落里挂满了戏曲使用的道具和服装,由于刚演过几场,东西有些杂乱地堆放着。靠墙的一排桌子上摆着假发头饰等杂物,刚下台和等上场的男孩子匆忙地挤在一排化妆卸妆。那当中唯一的一张整洁桌子上,放着与旁人不同的大梳妆镜和粉匣。即使在这样局促地房间里,也没有人敢往那跟前一坐。

      杜光则一退场,就被一群人前后拥着进了后台。合胜班班的班主,他的师父郑筱菊,像捧着一碗清油一样扶着坐到那张特殊的桌子前,亲手替他摘下帽子,拆开裹发的绑带,十指轻按在他的头颅上替他轻轻按摩,嘴里一边忙叨叨地呼喝其他徒弟:

      “茶呢?还不端茶来。”

      “大师兄请用茶。”一旁跑腿儿的小徒弟立刻端着沏好的茶碗放到镜子前。

      杜光则沉默端起来喝了一口,抬起眼来,从镜中看着后面笑嘻嘻的跑堂伙计。见他捧着几张大票子毕恭毕敬地呈了上来,便面无表情地问:

      “什么钱?”

      “赏戏的钱。”

      “谁给的?”

      “新来的客人,一位年轻的先生,还带着女伴。说是想上后面来,认识认识咱们杜老板。”

      杜光则看着那钱,默默的垂下眼来,原本被脂墨画得上扬的眼角,显得更加狭长,像立起来一般。他没有说话,只是闷闷地怄着,紧绷的脸因为戏妆厚重粉显得更加苍白。

      “光则……”郑班主暗示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就见杜光则动了动嘴角,淡淡地说:

      “替我向那位少爷道谢,我稍后就来。”

      听到这句话,郑班主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伸手绞了热毛巾,盖在杜光则脸上。跑腿儿的伙计匆匆跑到门口,险些撞上了迎面进来的丁香。

      “哎哟,小姐,您看我没看路……真对不住,对不住……”

      丁香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走进屋来,也不管旁人的眼光,一双眼睛盯着镜子里那张被白毛巾完全盖住的脸,倍感新奇地看。

      郑班主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然忘了手上的活,手里拿着蜂蜜水和棉花,迟迟没蘸下去。他盯着丁香的脸看了半天,有些紧张地说:

      “这位小姐,好面熟啊……以前,是不是在别的地方看过我们的戏啊?”

      这时那个跑腿儿的伙计又上来捅了他一下,告诉他这就是今晚打赏的那位。他才全然回过神来,赔上那娴熟的笑脸恭维了起来:

      “承蒙小姐抬爱,看得起我们这乡下戏班。今后这小子还得靠您多提拔……光则,起来打个招呼……”说着,一只手去捅杜光则,催他起来道谢。可是杜光则依旧蒙着脸,没有动弹。鼻子上毛巾,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冒着热气。丁香觉得有趣地笑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盖着脸?”

      话音落地,杜光则似是终于听见了一半,一把拿掉了脸上的热毛巾。白脸上直勾入鬓的浓眉和赤红的眼角倒竖着,犀利地瞪着丁香。从她散开的发,到肩上的披肩,到若隐若现在旗袍裙摆下的腿,寒光冷冷地一扫而过。然后,他眯起眯起浓妆下的大眼睛,瞧着不知所错的丁香,冷冷淡淡地开口:

      “林冲从不向别人叩头谢赏。”

      丁香被他瞪得不知所措,她悻悻地转身,皮鞋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被洛秋稳稳地搂住了扶起来:

      “洛秋……”

      “怎么了?”

      “我们走吧。”

      洛秋看着她发红的眼底,心中猜出了一二,于是搂过她轻轻拍了拍,挽着她一同出了云烟楼。就在她们步下楼梯的时候,一个穿深蓝色长衫马褂的年轻男人,坐着黄包车停在了云烟楼门前,在左右四五个随从的拥护下,飞扬跋扈地与她们擦身而过,进了云烟楼中。

      ※

      “小姐!先生!别急着走啊……还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呢,我这茶都沏了……”郑班主端着一杯新泡的茶站在朝外的窗户上喊,然而身后却传来杜光则的奚落:

      “别演戏了。有意思吗?”

      “这个小姐好眼熟,像是以前在别处见过……”

      “你是在哪个温柔乡里见过吧?”杜光则面无表情地从镜子里看着他“这城里,敢露着腿在街上走的,只有万花楼的姑娘吧。”

      “好了!”郑班主把茶杯一放,指着他训起来“你才见过多少世面,你懂什么?我还没说你刚才对人那态度!你才在这儿演了几天?脚跟站稳了?登上天了?这也看不起那也看不起了?谢赏该怎么谢,我白教你了?”

      “是你教我的,这戏妆一上脸,就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在世,‘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你要我向人低头乞巧,就得等我卸了这个妆,成为杜光则。”

      “你好哇——学出精来了。”郑班主拖长了嗓子阴阳怪掉地嘲讽道“这才红了几天啊,就真把自己当成“角”了!你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向人卖笑乞巧养活你长大的?现在你了不起了,看不起我这套了!你也不想想,没了这些赏礼,就靠戏楼那点包银,我们一班子人连喝西北风都不够!”

      “为了这班师兄弟,我把自己都卖了,现在,你还要我把林冲给卖了吗?”

      “你——”郑班主说着,举起手中的茶杯要摔,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轻狂的笑声,一个富家少爷打扮的男人带着二三个随从走了进来。郑班主见此情形,立马换上一张笑脸相迎:

      “陈少爷,不是说今晚有事吗,怎么又来了呢?小柱子,赶紧再去斟茶来。”

      “不用了。我是专程来给杜老板送宵夜的”说着,那贵公子伸出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接过随从手里的提篮,放到了镜子前面,弯下腰,对着镜子靠近那张林冲脸,深情地一笑“今晚被我爹叫去应酬一个寿宴,没赶上看你上场,真是可惜。这罐鲜笋白鸭汤是专门煨了向你赔罪的。”

      杜光则眼角颤了一下,抿着嘴垂下眼去,沾着那蜂蜜水一下一下开始擦脸上的脂粉。镜子中的脸,慢慢被融化的脂粉模糊,一点点显出原本健康的肤色,露出原先被糊在戏妆下,年轻俊朗的眉眼。杜光则卸妆之后,呆呆地看着当那张脸完全干净的脸,脸上是死死地木然。忽然,陈少爷那只珠光宝气的手,端着细瓷碗,横在了他的视线之前:

      “来,喝口汤。”

      外场的乐班又开始催急急风了,紧张地鼓点听得人心里焦忙。郑班主挥舞着手里的道具马鞭,赶着后面上场的徒弟跑了出去。后台只留下杜光则,僵硬地坐在镜子前,独对那一碗冒着香气与热气的汤。这时,镜中再次出现了陈少爷那张有些坏笑的脸,他弯着腰,近近地凑上杜光则微凉的脸颊,嗅着上面淡淡的蜜香,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尖,蜻蜓点水地一触:

      “很甜。你用蜜糖卸的妆,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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