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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叶公好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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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年昨日回来后,叶斯年细细问了她许多问题,发现她观察力极其敏锐。她并没有什么千里眼,只是观察力比常人细致很多。比如,隔着十米距离,她看人提笔写字,便大致推测出对方在写什么;看屋檐影子明暗的微妙变化,甚至是树梢的声音略有不同,就能察觉到有人经过,甚至还能判断出此人的轮廓和体型。再加上她的视力确实异于常人,别人远远看过去只见模糊的人影,她能看清对方的动作细节。
眼下几人下了马车,叶斯年、青枝和兰芝只能模糊分辨出人群中的男女与衣物颜色。而瑾年却不紧不慢地说道:“礼部侍郎李怀瑾刚下了马车。你们看,他左右脚尖时而朝左,时而朝右,分明是在犹豫是去太子那边,还是二殿下那边。”
叶斯年和青枝听得目瞪口呆,这人穿着长袍呢,她居然还能看出脚尖的动作?瑾年眨眨眼,满不在乎地解释:“看衣服摆动的幅度就能知道啊。”一旁的兰芝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甚至还淡定地提醒道:“娘子,你就不怕回去后姨娘责罚你?”
瑾年轻轻摆了摆手,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说道:“昨日阿娘已经说得明白,以后阿姐和我都不必再拘着了。而且,阿娘近日要回润州省亲,少说也得半年,届时自然也顾不上我了。”
叶斯年听着这话,觉得有些蹊跷。她正想着,几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人群跟前,思绪被眼前的喧闹景象打断。
秋日正午,日头尚有些炽热,高大的银杏树在秋风中微微摇曳,将大片阳光筛得细碎,星星点点的光斑像碎了一地的黄金,铺满通往金风榭的小径。微风拂过,漫天银杏叶翩然起舞,勾勒出风的形状。湖畔的芦苇轻摇,枝头的红枫映在水中,燃起一片霞光。来宾已陆续到场,尚未入席,三三两两聚在门口,分成几个小团体低声交谈。
众人衣着华美,锦袍罗裳流光溢彩,刺绣的云纹和金线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举止皆雅,或低语闲谈,或轻笑浅应,皆是从容得体之态。
正如瑾年所言,李怀瑾果然犹豫不决,待她们走近时才终于迈步朝太子走去。赵煜那边正巧看过来,叶斯年却掠过他的目光扫视一圈,见不着苏廷章的身影,便径直向赵玥走去。
苏廷章多半是先去准备论学的事宜了。他身为长安府前任知州,估计给现任府尹留下了不少难以处理的麻烦。前世每逢需要交接工作,她总难免心虚。一些小问题本想着一笔带过,却又担心真出纰漏被人发现,即便再努力规避责任,心里多少也有些不安。面对接替她工作的人,她是能避则避,不愿多接触。换做是她,眼下这种如同修罗场般的氛围,也会选择避开。
赵煜与赵渊素来不睦,虽未至于兵戎相见,但言语间针锋相对的场面却是屡见不鲜。官家赵义对这两位儿子的态度也颇为微妙,总是两边敲打一番。虽说赵煜更得皇帝赞赏,但赵渊手中的实权也不可小觑,明眼人都看得出赵渊去长安府是镀金去的。两人年纪相仿,至今都未婚配,大概是赵渊在观察赵煜意图与哪一家结盟吧。
赵玥更是大沅皇室中无人敢轻易招惹的存在。她身为大沅的长公主,乃是赵义登基前的一位侧夫人所生。赵义登基当年,赵玥生母染病去世,赵义将她挂到李皇后名下抚养,并加封为昭华长公主。同年,16岁的赵玥下嫁谢家。然而婚后不过数日,不知因何缘故,长公主自请和离,并出宫另设公主府。不久后,谢家因密谋刺杀太子被满门抄斩。
此后,长公主性情大变,只留下一句话:“我嫁过佞臣贼子,如今已是和离之身,再续姻缘恐有碍国运。”此言一出,谁还敢再提尚公主之事?赵义对这位长公主尤为宠爱,不仅赐予优渥的食邑与封赏,更破例允她私下经营商行。据传,如今长公主的财力可与名门世家比肩。
这些内容,都是昨日叶斯年从瑾年的口中听来的。
叶斯年朝赵玥行礼,赵玥的目光随即落在她腰间那枚别致的琉璃香囊上,微微一笑道:“东华郡主的香囊果然精巧别致。”
叶斯年莞尔一笑:“长公主殿下果然慧识独具。”她心中了然,原来赵煜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赵玥点点头,带着些许打趣的语气说道:“就是看着有点眼熟。”
她并未多言,只是再次行礼,随后退到赵玥身侧。赵玥挥手屏退左右,虽然园林中依旧熙熙攘攘,但周围已无人靠近她们。
“慧识独具的恐怕不止是我吧。”赵玥看着赵煜的方向,悠悠地说道。
叶斯年抬眼瞥了赵煜一眼,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问候,也不知他是否收到了。随即,她开口说道:“天皇贵胄,自然都是人中龙凤。”
赵玥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轻笑道:“从前可没见过你露面,叶太尉倒是把你藏得严严实实。这般才华,本宫倒好奇,你师从何人?”
叶斯年一时语塞,低垂着目光,略带犹豫地说道:“斯年自幼体弱,常居家中,先母时常教导,生前也留下不少书稿。”
赵玥闻言点头说道:“令堂确实是嘉和年间少见的奇女子。”
叶斯年心中一动。她对李清容所知不多,但从赵玥的语气中听出了明显的赞赏之意。只是这话细想起来,却又有些耐人寻味。她暗自思忖,还是得尽快弄清楚李清容与叶绍的过往,以免将来被人问起时无从作答。若是皇后问起,那才真是措手不及。
赵玥说罢,转身入席,叶斯年也随之落座。另一边,瑾年还在与苏云卿等几位娘子拉拉扯扯,直到察觉到叶斯年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才悠悠地回到叶斯年身侧。到场的几位娘子坐在一侧,果然是用屏风隔开,不过倒是能看见侧边主位上的三位皇子。
主位原本应是太子的,但他以二殿下践行为由,恭请赵渊上座。筵席过后,还安排了一场论学,众人将移步至园林中的另一处院落,届时便是由苏廷章主持了。
席间众人落座后,赵煜率先举杯,笑道:“今日聚此,一为送别二殿下,二为论学切磋,实在是一桩雅事。”
话音刚落,酒侍依次为众人斟满杯中酒,琴师随后抚琴,宴席正式开始。赵渊缓缓起身,手执酒杯,目光环视在座众人。他虽不如赵煜那般俊朗无双,也少了苏廷章的清隽雅致,但身上却自有一股天皇贵胄的从容与威仪。他的面容端正而朴实,眉宇间透着几分敦厚,与赵煜的锋芒毕露截然不同。此刻,他神色恭谦,举止得体,言辞简练,却不失分寸,对众人出席践行宴表达了由衷的感谢。举杯之间虽不显过多热情,却恰如其分地展现了皇子的风范。
叶斯年看着,心中不由感慨:“这才是太子该有的模样啊。”随即想到赵煜翻墙入室、一身黑衣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禁在心里猛摇头。她目光微微一偏,向赵渊投去几分欣赏,偏偏这一幕被赵煜捕捉到了。
赵煜从座上起身,拂了拂衣袖,朗声说道:“前些日子,我有幸得赏宁安王府东华郡主的一首诗词,其意境高远,令人叹服。想必诸位在中秋夜亦有所耳闻。对此诗,我尤为倾心,特依清月吟的词牌稍作改动,亲自谱曲,并特邀瑶京最负盛名的唱词人前来献艺。今日良辰佳会,便以此曲为二哥践行,愿二哥在长安府一切顺遂。”
随着琴音缓缓流淌,唱词人的歌声清亮婉转,犹如流云穿过山涧。叶斯年侧耳倾听,感到既陌生又新奇,曲调中透着淡淡的离愁与寄托,在琴声的映衬下更添几分哀婉。
正当她还沉浸在方才那悠远的氛围里,翰林院的一位老学究却清了清嗓子,开始长篇大论。他先是略显做作地恭维了两位皇子和叶斯年的词作,随后话锋一转,将主题引向“女子天性柔顺,当以持家为本。才情聪慧虽可嘉,然终究不宜逾越本分。”
叶斯年听得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与厌恶。赵玥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神色,笑意盈盈地接话道:“魏公,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老样子。一见女子聪慧,便急着说她该嫁个好人。”看来这老学究的话另有所指,并非专针对叶斯年。但听在耳中,仍让人感到格外刺耳,简直是生理不适了。
旁边一位胖乎乎的娘子开口笑道:“魏公夸赞女子聪慧,倒像是叶公好龙。”此言一出,众娘子皆莞尔一笑。赵玥朗声笑道:“范家娘子此言妙哉。”
叶斯年侧头望去,认出正是中秋宴上那位身着粉色襦裙,轻叹“把酒问青天”的姑娘。那娘子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顽皮地眨了眨眼。
老学究皱眉说道:“女子无才辩是德,只需学好《女诫》,明辨事理即可,无需过于聪慧。东华郡主才学如此出众,自当深谙其理。怎能将老夫比作叶公好龙?简直荒谬!”
赵煜放下酒盏,说道:“魏公此言差矣。若依此理,男子无才辩是德,也同样说得通。聪慧乃可贵之才,无男女之别,更何来‘无需’之说?况且,聪慧岂止在于明辨是非?”
老学究冷哼一声:“聪慧若无女德,只不过是徒增虚名罢了。”
叶斯年察觉赵玥似已有怒色,赵渊也正准备开口缓和局面,她连忙抢先发言。她抬眸向赵玥微微示意,语气平静却锋芒暗藏:“依殿下与先生之言,女子需先守《女诫》,再习琴棋书画,研读四书五经与经史子集,还须学有所成,方能称一句聪慧。这岂不是如同带着脚镣起舞?”
赵玥轻笑,目光从容地扫过席间众人,淡然说道:“就算真是带着脚镣起舞,在场能有斯年和云卿两位妹妹这般聪慧才情的男子,恐怕也是寥寥无几。”
老学究叹道:“东华郡主与云卿郡君才情卓绝,实乃世间少有。”
范家娘子闻言笑道:“世间能有机会学得《女诫》以外之事的女子本就寥寥,才情卓绝之人自然是稀罕了。”
见气氛渐渐紧张,赵渊开口打圆场:“今日乃是为吾践行的宴席,何不添些趣味?便以‘送别’为题,双方各献诗词,且看看哪边更胜一筹,如何?”
有人附和道:“如此甚好,评判该请谁?”
赵煜略一思索,笑道:“就请新任国子监祭酒苏廷章评判,最为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