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千秋》发条青柠

13、花梧

　　浮云散尽，清朗无尘，正是秋日该有的好光景。叶斯年早早起床，感觉眼睛舒适了不少。昨夜折腾了一番，回来便沉沉睡去，今天醒来，竟生出泡个热水澡的念头。

　　青枝直接端来一大盆黄连和菊花煎制的水。叶斯年见状愣住了：“太医不是说只熏眼睛吗？用得着这么大一盆？”

　　青枝淡定地说道：“您边泡澡边熏不就更舒服了？我来给您调一下药粉。”

　　说着，她仔细调好药粉，用纱布蘸上，轻轻敷在叶斯年的眼睛上。叶斯年闭上眼，感到一丝清凉沁入眼眶，许久未有的舒适感缓缓蔓延开来。

　　院子里青枝忙着量尺寸，边量边喊着：“郡主，这位的衣服怕是得做一身了。府里的男丁衣物都不够她穿的。”

　　叶斯年站在阳光里打量着眼前的巨人：“卖身契什么的不用放在心上，班主已经进去了。其实那天说让你当我的护卫，也只是权宜之计。你可以想想，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巨人脸上浮现一丝决然，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愿意！非常愿意！”

　　叶斯年轻轻笑问：“那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总得有个称呼吧。”

　　巨人微微一愣，低声道：“我……没有名字。”

　　叶斯年心中微微一动，或许她和自己一样，不愿再用过去的名字了。于是轻声问道：“那你想叫什么？”

　　巨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识字，不知道该叫什么。”

　　“那你听过什么好听的名字？”叶斯年问。

　　巨人挠了挠头，不自在地说：“我觉得‘青枝’就挺好听的……”

　　叶斯年轻轻念道：“叶青枝，确实好听。”她随即摇了摇头，正色道：“不过你不能姓叶，不然以后大沅又多一个叶将军，不可不可。”

　　巨人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郡主别开玩笑了，哪能有什么女将军。”

　　叶斯年神色认真，语气坚定：“怎么没有？女子也能持剑上阵。你就姓花吧。”

　　她的目光扫过院中的梧桐树：“‘高梧百尺夜苍苍’，就叫花梧，怎么样。”

　　青枝眼前一亮，笑道：“‘花梧’！好听耶，我喜欢！”

　　“我也喜欢。”

　　叶斯年跳起来拍了拍她的肩，玩笑道：“那好，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花将军了。”

　　花梧不好意思地摆手：“郡主，您别取笑我了……”

　　青枝却格外欣喜，一直念叨着：“阿梧，以后就叫你阿梧！”

　　叶斯年翘着腿，摆出一副“江湖高人”的架势，抬手压了压虚空，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那好吧，阿梧，请说出你的故事！”

　　青枝忍不住扑哧一笑，边摆手边说道：“郡主，您可别逗了！您这话跟那些走街串巷收故事的说书人一样，太逗了！”

　　叶斯年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副自得的表情：“以后咱们就是同舟共济的伙伴了，可不得对其一下颗粒度。”

　　花梧挠了挠头，皱眉说道：“颗粒……度？郡主，您是说我们以后要数粮食的颗粒吗？”

　　青枝掩嘴笑了笑，随即摆摆手：“郡主的意思估计是——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要知根知底。她的话吧，听着新鲜，你学会意会就行。”

　　叶斯年瞥了青枝一眼，装作没听见，语气淡淡地说道：“别理她，说你的故事吧。”

　　花梧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最后整了整衣襟，缓缓开口：“我家是边境小镇的农户，家里穷得要命。”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开头太普通。她又叹了口气：“小时候长得高，力气大，很小的时候就帮家里干农活。干得多，饭量也大，一顿能吃五碗米饭。娘嫌我吃得多，给我吃烂根的红薯，爹几次想把我送去当长工，但我年龄太小没人要。”

　　叶斯年托着腮，眉梢微微挑了挑：“所以就把你卖了？”

　　花梧耸了耸肩，抬头看向院中的梧桐树。那树虽挺拔，却也不过比她高上一些。清晨的一缕缕光穿透稀疏的叶片，在她粗糙皮肤上雕刻出梧桐的枝干。她站在光影中，像是扎根在深深的泥土里，沿着光的骨骼，缓缓生长出血与肉。

　　叶斯年看着眼前如此鲜活的花梧，脑海中不禁浮现在仙乐坊初见的巨人——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仿佛一片毫无生机的荒野，笼罩着绝望与疲惫的阴霾。而如今，她站在阳光下，如草木疯长。

　　她忽然觉得，或许自己和太子一样中二的念头，并非笑话。至少景和年间的大沅朝多了一位如梧桐般坚韧的女性，而这棵梧桐，也许将迎来属于大沅的凤凰。

　　花梧站在光里，舒服地眯起眼睛，声音低低地缓缓说道：“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杂技班，说是要买孩子去练童功。”

　　她顿了顿，嘴角微微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那天，我娘给了我一整块没有烂掉的红薯，说，‘你去了，就不用再跟家里抢饭吃了，还能吃饱穿暖。’”

　　秋风打散她脸上的阴影，将她脸上的笑容吹的摇摇晃晃，看不清她的情绪。她抬起头，咧嘴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其实也确实有得吃，只是天天练功，吃的是冷饭，睡的是破席子，饿得头晕眼花的日子多了去了。不过，总归活下来了。”

　　花梧继续说道：“十年了，今年我十八。杂技班的人大多没能熬过来，不是死了就是跑了。我算是命大的，皮糙肉厚，力气也练得越来越大。”

　　她苦笑了一声，语气中透着几分自嘲：“我当然也想跑，可你们也看到了。班主让我当打手撑场面，还骗我说给我吃了毒药，每天必须吃解药才能活命……我还真信了。每天到了固定的时候，脑子总是迷迷糊糊的。”

　　她像是说给自己听：“其实，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好怨的，总比饿死在家里强。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不是吗？班主也是想活下去吧。爹娘和兄弟姐妹也是。”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都这样了还想活着。”花梧低着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眼神有些飘远。

　　“那天我跟着青枝出去，其实就是想着，死了就死了吧，没什么意思。”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却看不出喜悲，“但出去以后，又想活着了。”

　　青枝忍不住转过头去，红了眼圈，却不敢出声。叶斯年静静地注视着她，开口问：“那你想回家看看？”

　　叶斯年低垂着目光。她知道，没那么容易就能放下原生家庭的。那些家人一次次苛待她，她不也是一次次怀抱着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希望。那是挣脱不掉的枷锁，是要削骨剔肉才能切断的牵绊。

　　花梧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回去干啥？我早就不是他们家的女儿了。他们孩子多，怕是早忘了有我这个人了吧。”她顿了顿，眼里划过一丝笑意，“不过现在跟着郡主，倒是头一回觉得，活着还能图点别的，不只是吃饱。”

　　叶斯年听到这话，忽然觉得，花梧也许比她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强大。她有着难以忽视的生命力，那种从泥泞中挣扎而出的顽强。

　　叶斯年便说道：“我会跟将军说一声，让你先去军营里熟悉一下，跟着训练训练。不过可别小瞧了，军营的训练说不定比戏班子的还要辛苦呢。”

　　青枝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仿佛她的瞳孔里已经映出了花梧身披甲胄、威风凛凛的模样。

　　花梧笑得很温柔：“听郡主安排。”

　　叶斯年看了眼青枝，语气少了几分先前的随意，多了些认真：“青枝，眼下没有别人，我就直说了。花梧是有方向的，你也要想清楚接下来想做什么。总得有个长远的打算。”

　　青枝闻言微微一怔，低声道：“那……我不是一直跟着郡主吗？”

　　叶斯年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期待：“正因为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所以不能让你只是跟着我。你得成长起来。只有这样，将来无论要面对什么，我们都能并肩而行。”

　　一旁的花梧比青枝领悟得更快，笑着解释道：“郡主的意思是希望你能承担更多，不只是守着她身边。就像我，也不能只会使蛮力。”

　　青枝抬起头，眼神认真地看向叶斯年，轻轻点了点头：“青枝明白了。我会好好想想的。”

　　三人正聊得起劲，就见府中侍从送来一只铜盆，盆里满满是相同的信件，随侍说道：“郡主，方才这信突然出现在府内四处。”

　　叶斯年看也不看便知是谁的手笔，忍住没翻白眼，心想这太子前身难不成是霍格沃滋的猫头鹰，哪有这么送信的。每封信上都写着“郡主亲启”，还上了封蜡。

　　“太子传话，班主已死，嘱郡主勿去茶楼，近日别出门。”

　　叶斯年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人才进去几个时辰，这就死了？说好的早晨升堂呢，这天才刚刚亮，府尹都没上班！难不成是畏罪自杀？可看班主那副样子，倒也不像啊。

　　她的眉心拧得更紧，目光落在那一整盆的信上，心中疑云密布。难道是太子担心怀疑她气不过，干脆亲自结果了班主？她什么能耐太子难道不知道？就算是被杀也不可能是她杀的。

　　可如果班主真是被杀的，那这件事背后恐怕藏着更大的阴谋。她心中微微一震，隐约觉得，这一切或许并非巧合——既然已经牵涉其中，哪能任人牵着鼻子走？总得发挥主观能动性才能掌握主动权啊！

　　叶斯年将信递给青枝，淡淡说道：“青枝，把信都烧了，随我出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