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真相 ...
-
马车碌碌前行,凛冽的寒风掀开车帘,冰冷的雪点拂面而来。
沈青荷默默地扯了扯身上的玄色大氅。
祁妄只着单衣斜靠在沈青荷对面,天色晦暗不明,零星几点微光落在他脸上,显得他的五官越发立体,神色不辨悲喜。
直到坐到马车上沈青荷才回过神来,多年不见的祁妄突然现身了,还畅通无阻地将她从听风楼带了出来。
她小心地打量着对面阖眼的男人,五年不见他变了很多,五官更加锋利了,气势也更加魄人。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依旧少话,也还记得她……
七岁被宋修瑾救下,八岁进听风楼当丫鬟后无意结识祁妄,今年是两人相识第九个年头。
她还记得当年他黑色劲装翻窗而进,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虽不知来人是谁,但还是乖巧回答:“这里挺好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会饿肚子也不会有人打我。”
八岁已经是知事的年纪了,每次她陪楼中的姐姐上街采买,百姓都会下意识露出厌恶、不屑的神情,可她知道这些姐姐们都是没有选择的苦命之人,无奈之下才进的青楼,而且她们对她很好,像妹妹一样尽力关照她。
所以沈青荷总是下意识维护这个旁人轻蔑不屑的地方。
少年趁夜黑破窗而入,沈青荷被他俊俏的面容骗得一时放松了警惕,刚想开口叫人,但他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哂笑了一声翻墙隐入黑暗。
自此两人相识,偶尔她望向窗外的枇杷树,便能看见躺在枝丫上的少年。
这些年她几乎告诉了宋修瑾所有的事情,但独独祁妄,不知为何,她从未提起。
“咳咳”雪点裹着寒意穿进鼻腔,沈青荷忍不住咳嗽出声。
祁妄睁开眼睛,视线落在她身上看了一瞬后,抬手关上了窗户,沈青荷也顺势移开眼睛。
暖炉烧得正旺,车内气温渐渐回升,祁妄轻飘飘地开口:“看够了?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偷看被正主抓包,沈青荷红了耳尖,想了一会儿问了一个她一直都想知道的问题:“当年你来向我告别,却始终不肯告诉我你去了那里。”
说着说着酸涩之意钻入鼻尖,还有,祁妄,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十二岁那年,祁妄送了一把焦尾琴给她,也跟她告别。她问了许久,祁妄才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不会再回京了。
宽袖翻转,祁妄从暗格中拿出一盏温奶推到沈青荷面前,开口:“去北疆了,不知归期所以便没有告诉你。”
当初他被迫离开京城时没想着能从北疆活着回来,既然如此又必告诉她自己要去的地方呢?
只是徒增妄想。
北疆九死一生,他曾无数次想过沈青荷应该在京城平安的生活着,和她的心爱之人。
北疆苦寒,凛冽的西北风能轻而易举的刮破她娇嫩的肌肤,他庆幸当初遏制住了冲动,没有强硬将她带走。
可看着眼前已久眉目如画却难掩疲乏与空茫的女子,他的心像被浸泡在未成熟的青梅罐中,每个气孔都冒着酸涩。
他后悔了。
她满心满眼的男人竟辜负了她。
进京第一天,他就该把她带走。
沈青荷没想祁妄竟去了边疆,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意,她向来最佩服的就是能为天下百姓做事的人了,眉眼弯弯:“祁妄你真厉害!难怪我觉得你比从前变了许多。”
“哦?变了?”
祁妄语气中夹杂着笑意,姿态也更加放松,她竟然对此事这么感兴趣,眼睛都亮了起来。
“嗯……”沈青荷回想着年少的祁妄,眨巴着杏眼,谨慎道:“你以前更像是忧郁的贵公子,现在是气势逼人的大将军,看起来很能震慑住敌人。”
很能震慑住敌人?是害怕吗?。祁妄想起辽国敌军叫他玉面阎王,大周官员暗地里称他为杀神,世人厌恶他又都惧怕他。
“那你怕我吗?”祁妄握住茶杯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缘泛白,最后又陡然泄力,他没敢问出口。
正当沈青荷怀疑祁妄不喜她的评价,思考着如何补救时,被传来的吆喝声打断:“新鲜出炉的荷叶鸡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
沈青荷不由自主地看向祁妄,一些独属于两人的回忆瞬间被唤醒。
荷叶鸡被祁妄打开放在小几上,散发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更别提沈青荷已经连续数日没吃到有味儿的东西了,她生理性地悄悄咽了咽口水,祁妄看见后,浅笑着把荷叶鸡推到她面前:“吃吧。”
沈青荷伸出的手在快碰到鸡腿时又犹犹豫豫放下,看了祁妄一眼,为难:“没有筷子。”
祁妄以为是一整只鸡不方便吃,便用茶水净了手,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她。沈青荷看着热气腾腾,浓郁的汤汁顺着焦黄的鸡肉滴在小几上时,脱口而出:“这样也太不雅观了,被人看见会被不喜的。”
花魁不是那么好当的,沈青荷需要时刻维持自己的仪态举止,像这样徒手吃鸡是在听风楼绝对不被允许的事情。
话落,祁妄神色不变,但她察觉到他没了笑意。
是她说错话了吗?也是,祁妄明明一片好心。
“那你想吃吗?”
沈青荷有些不知所措,讷讷道:“想的。”
“想就可以去做,没有筷子也行。”
“沈青荷,要听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别人的。”
“还有,”祁妄的目光落在她一直坐得笔挺的腰背上:“若是累了,就靠着软垫吧。”
如梦初醒,沈青荷定在原地,刹那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比报答宋修瑾的救命之恩还要重要的事情。
这些年宋修瑾不停地告诫她女子要柳若扶风,腰肢盈盈才好看,又找了教习嬷嬷要求她和京城中的贵女一样时刻保持端庄、优雅。
她一只像被人精心打扮、放在玻璃瓶中供人观看的、没有刺不会扎人的玫瑰,而她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注视。
可卸下玻璃罩的玫瑰该如何继续盛开呢?
这一刻,沈青荷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忘记了自己。
压下心中的涩然,沈青荷看着小几上被冷落的荷叶鸡,垂眸轻声问:“祁妄,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吃的那只荷叶鸡吗?”
那年,她再次因为只喝了半碟小米粥而饿得发慌、在床上辗转发侧睡不着时,倚在枇杷树上的少年拎了一只冷掉的荷叶鸡进门,她没忍住诱惑,大快耳颐。
那时的祁妄个头比沈青荷没高多少,他揪着她耳朵说:“你说在这里不会饿肚子。”
她明白他的意思,嘴硬道:“是我自己不想吃的!”
祁妄哼笑一声,斜了她一眼:“你撒谎。”
过了很久,直到她吃完手中的荷叶鸡,才听到祁妄轻声说:“我有很多银两,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或是幼年不知从何而起的自尊又或是她对他揪她的耳朵耿耿于怀,她故意说:“你也撒谎!你手腕上都是伤痕,哪里来的银两?”
那时她以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受伤害。
少年伸出去的手顿了顿背在了身后,挡住了那抹不小心露出来的、扎眼的红痕,他没有回话,也再没问过沈青荷想不想离开。
两人不欢而散,其实当年说完她就后悔了,她明明很会讨人欢心,却总在祁妄面前有些孩子气。
思绪回转,沈青荷笑意温婉,望着对面的人:“祁妄,当年那只荷叶鸡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荷叶鸡。”时隔多年她终于告诉了他当年没有说出口的话。
“今日谢谢你,祁妄。”沈青荷默默在心底补充。
祁妄被沈青荷真挚、明亮的眼神晃了神。多少次了,他还是会因为她的眼神心尖一颤,就像当年她无所顾忌地点燃他冷却的心,在大雪纷飞的冬日让他往回走。
“沈青荷,你又撒谎了。”当年夜深了,摆摊的老人已经收了摊,他找了很久只买到一只冷掉的荷叶鸡。往事重提,祁妄眉间阴郁之气有所消散。
沈青荷本以为祁妄只是保卫边疆的将军,直到马车驶进巍峨的皇宫,所过之处跪了一排排称他为“陛下”的宫人,她依旧不敢把眼前之人和传闻中拭父篡位、手足相残、心狠手辣的新帝联系起来。
她被带进了一座古朴华丽的宫殿,昏暗的灯光压迫感十足,白芷被垂首低眉宫女带进寝殿。
“青荷,你吓死我了!”
“今日若非祁公子…若非陛下,我都不知如何是好。”白芷紧紧抱住沈青荷,脸上仍是后怕。
沈青荷也不自觉地湿了眼眶:“对不起,让姐姐担心了,多亏了姐姐去找祁妄来救我。”
白芷摇头:“我去了郡王府本想求宋修瑾念着往日情分高抬贵手,让你清清白白离开听风楼,却迟迟不见人影,绝望之时看见了匆匆往外赶的陛下。”
谈及宋修瑾,白芷如今对他唾弃至极,她从未见过如此狼心狗肺之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她又看向沈青荷,没多少犹豫说出了当年的真相:“青荷,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我并非偶然结缘,五年前陛下特地找到我,请我教你弹琴。”
“他许我家财万贯,让我不要对你过分严厉,还特地不要我告诉你此事。”
白芷叹息一声:“青荷,你有没有想过这十年你为宋修瑾奋不顾身的时候,有一个人也像这样惦记着你?”
白芷一番话激起千层浪,沈青荷没想到当年随口抱怨的教琴嬷嬷太严厉的话竟被祁妄记在心里。
无形的大手提起她的心脏,酸涩、滞闷萦满心头。
沈青荷一直以为是自己足够幸运,才会让琴艺极高的白芷甘居听风楼当她的师父,时至今日才知晓这份幸运是祁妄给她的。
月上西头,皎洁的清辉穿过昏暗的宫殿。
少女在月下喃喃自语:“你到底为何会认识我,又待我这般好?”